崔玄朗原本是不世出的高人,他一身青兰道袍,束法盘髻插木簪,闲游放荡于山水之间,不理红尘俗事。
当初李棠请他,用尽师父曾教导过的经义和他论辩,终于请到他进宫。为了保他不会被朝事所伤,李棠更是拜托白夜容亲自照拂。
在李棠心中,无论出什么事,他都应该是方寸不乱的。却不知道是什么,让几近得道的崔玄朗说出大事不妙这样的话。
“崔监正不妨直言。”李棠的手指轻叩桌面,凝神道。
崔玄朗站起身来,对李棠施礼。
“不瞒公主殿下,皇帝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下令追封国将良臣,定了正月二十九日祭坛完工,亲率百官前去追祭。但微臣正巧测得正月十六日月蚀,若拜祭前有此凶相,臣担忧皇帝会以此为名,褫夺公主殿下爵位,把殿下赶出朝堂。”
这是真心为她担忧了,怪不得如此。
李棠心内稍宽。
昨日浊光还来报,说年节时成欢私底下见过崔玄朗。虽然用人不疑,但她不得不留心。如今崔玄朗说话倒是很坦诚,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前世时司天台也推算出会有月蚀天灾,朝廷多番准备,结果却是算错。正月十六日并无月蚀,反而是正月二十九那一日出现了日食。太阳被巨大的圆形怪兽啃食吞咽,天地间一片漆黑,因为事先没有准备,人人惊恐难安。
也正是在这一天,久卧病榻的皇帝陛下宾天,举国哀痛。
朝廷瞬时乱糟糟的,各方势力角逐之下,她和白夜容、师父符铭一起,扶持四皇子李城意继位。
接下来并不顺利,佞臣弄权各道叛乱,金国入侵边境混战,到最后,大夏两百年,葬送在她的手里。
念及此处,李棠眼中一抹难过,她微微闭眼,又抬头道:“崔监正演算的时候,可曾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直接矫正对方是不合适的,毕竟谁会相信她说的是正确的呢?只有引导崔玄朗再推演一遍,关键处暗示明示,让他得出日蚀的结论。
崔玄朗蹙眉想了想道:“的确有些不妥,有一处微臣数次算的都不一样。”
李棠笑了。日月颠倒,当然不一样了。
她正要开口,崔玄朗又道:“无论如何,请公主殿下早做打算。微臣已经想到一计,不知是否妥当。”
李棠施施然道:“不妨说来听听。”
崔玄朗突然撩袍下跪,叩头道:“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如今臣推算知数日后五星聚于北女,主凤阳阁主得天下。公主殿下不如三日内起兵反叛,逼皇帝内禅给殿下。此无关孝道,乃是顺应天意民心。请殿下三思。”
他跪在地上,声音诚恳,表情郑重。
李棠却只觉得心一寸寸冷了。
“崔监正请起。”不知道隔了多久,她抬手说了句话。
崔玄朗缓缓起身,看着李棠的面容,那表情透着几分冷冽。
他心中更笃定自己的话没有错。
“崔监正请回,”李棠缓声道,“今日你说的话,本宫只当是没有听到。”
崔玄朗并不觉得尴尬。
古往今来,就算是奉遗诏继位的太子,尚要等臣下三请四跪才不得不坐到天子之位上。更何况李棠是公主,是女人呢?
他拱手而退,留李棠独自在抱厦思索。
抱厦里地龙烧得很暖,窗外几枝寒梅盛开。李棠静静看着,约么一炷香的功夫,崔青烨到了。
他走得有些急,虽然面上不显,但李棠听他的脚步,就知道有事。
“李棠,”他紧抿的唇角似有想要杀人的戾气,开口便道,“有些人不能信了。”
似乎感觉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李棠僵硬的手有了知觉。
“是的,”她眼中几分沧桑,却带着笑意,“我知道了。”
前世时尝尽被人背叛的滋味,没想到如今竟然不适应了。
崔青烨便没有再说话。
他站在门前看着她,看李棠有些疲惫却难掩倔强的神色,相信以她的聪明,不需要他说太多。
“比如……崔玄朗。”
李棠向他走过来,轻轻靠在崔青烨肩头。
“数日后哪有什么五星聚于北女。”她闭上眼苦笑,“月蚀算错也便罢了,这样简单的也能错,当本宫是傻子吗?”
本宫虽然不懂观测星象、推演历法,但本宫我,活过一次啊。
不,或许是依仗着自己对他的信任吧。
可她没有当面拆穿对方,她要看看崔玄朗是什么居心。
“别难过,”崔青烨却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顶,“他是身不由己,来,我特地来跟你讲讲。”
崔青烨环着李棠的腰坐下。
他懂她,知道她虽然杀伐果断很少心慈手软,但她也从不虚情假意,而是以真心换真心。
被背叛的滋味不好,他不想要她尝。
果然,听说崔玄朗是被成欢迷惑,李棠虽然神情凝重,但眼中那抹难过不见了。
“原来如此。”她说道。
“正是如此,”崔青烨道,“这是好事。”
知道了对方的厉害,却不觉得可怕,反而说是好事。
李棠抿唇笑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却看是你疾风劲,还是我楼阁高。
司天监崔玄朗从宫门出,抬脚步入马车,转过御街走了不多时,有叫卖的货郎沿街经过。崔玄朗买了一只拨浪鼓,递钱给对方时,塞过去一张纸条。
不多时,那纸条辗转进了将军府,被成欢小心拆开。
“没有成。”他蹙眉道,“那女人并未答应。”
“逼皇帝退位形同谋反,她当然不肯。”郑氏笑笑道,“也罢,起码咱们有了崔玄朗这颗棋子,今日也试出他的忠心,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从幽州来的那些灾民快到了,追封成欢父亲的祭坛由司天台和工部共同修建,事情顺利得超出想象。
“只是有些难为我儿了。”郑氏看着日渐消瘦的成欢,慈声道。
夜里她常常会踱步到成欢卧房外,忍着穿心般的疼痛,听成欢压抑的低吼。几乎每一夜,为了达成成氏一族的荣耀,成欢都要忍受法术反噬的痛苦。
直到成欢找到缓解疼痛的办法,她才去得少了。
“母亲,”成欢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无神,颓然道,“天又快黑了。”
郑氏几乎要落下泪,她扶着椅背起身,决然道:“布菜,吃饭,吃好饭。”
吃好饭,才能在子时的疼痛到来时,有力气忍着、受着,而不是晕死过去。
“听说白夜容回来了。”成欢却收正神情,突然道。
“今日就别……”郑氏有些不忍。
成欢却仍旧站起身来,唤婢女为他更衣。
将军府的婢女如今越发少了。
自从见李棠而不得,夜间成欢疼痛时便常常拿她们泄火,因为疼得无法控制自己,有时难免收不住手,一晚上弄残几个也很寻常。
残了的自然不能再留,只好赶出去。
郑氏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已经着人去买些长相明艳的。
既然要泄火,自然不能亏待了儿子。
她这个母亲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见婢女进门,郑氏便起身离开。脚步迈出去时,听到卧房内已经有了难以自抑的缱绻低吟声。
她终于露出笑容。
“跟管事说一声,”走出垂花门时,郑氏对身边跟着的仆妇道,“若弄死了,卷出去埋掉,做干净些。”
仆妇神情一僵垂头答应,脚步慢了些,郑氏已经大步向前走去。
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快了,这大夏,将会是我儿子的天下。
注1:此处化用《史记·天官书》里“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主刘邦受天命入秦地得天下的典故。“井”和“女”一样,是二十八宿星名,大家可以当作是方位就好了,方位所指的封地或者居处,就是天命所归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