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卫值房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圆杌不够软,茶案木材廉价,杯上雕花丑陋,脚放在地上硬邦邦的,哦,没有铺地毯。
林奕忍着万分不适把事情讲了,接着瞪大眼睛按着凭几道:“是不是很可怕?”
说完后意识到这凭几不知道有多少臭烘烘的人依偎过,顿时松手靠后,眼巴巴等着看崔青烨被他吓住的神情。
然而崔青烨只是静静坐着,轻轻把茶盏拿起放在壶边,倒入开水烫过,给林奕泡了一杯茶。
“可怕。”他淡淡道。
这不足为怪的神情让林奕有些气恼:“能迷惑别人的头脑啊,不可怕吗?那个成欢,他是不是妖精变的?狐狸精?”
崔青烨笑了。
如果是在两年前,崔青烨会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但如今他从青木山回来,见识过碎骨可再生,知道神魔真的存在,且如今神魔站在成欢那一边,这迷惑人头脑的本事,便也没什么可怕了。
众生在他们心中如同蝼蚁可有可无,更何况头脑思想。
林奕兀自喋喋不休,末了又伸手来扯崔青烨的脸。
“以前你,果真就戴着面具?那怎么回来不告诉我一声?怪不得那小子连羊都不会烤。对了公主殿下知道这事儿吗?他们……”
林奕忽然红了脸,手指头抠着桌案,嘘声道:“没有吧?”
“没有。”崔青烨短短回答。
林奕吁了口气,用废话掩饰尴尬:“不过啊,你这可便宜他了,他想做事还不容易,只要那张脸一露,多少人拥趸信服!西北的将领肯定听他的,现在他还扔银子出去赈灾,就连老百姓也都开始稀罕他。”
“你也有钱啊。”崔青烨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笑道,“帮我扔些出去。”
“我没钱,”林奕笑得无比自豪,“我的钱,如今都是琉璃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起身,掸去华丽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整理发冠,十万火急道:“说起这个,我琉璃快要出来了。万一她找不到我的马车,是要冻到的。”
崔青烨便笑着起身陪他走到宫门口,远远见陈琉璃由内侍引着往这边来,她看见林奕和崔青烨站在一起,神情微惊快步向前。
“好了好了别担心,”林奕上前几步接过她手中提着的食匣,笑嘻嘻道,“答应你不杀他,不杀就是了。”
陈琉璃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对崔青烨施了个半礼:“将军安好?我出来得迟了,是因为刚才在娘娘宫中遇到小郡主,陪她玩了一会儿。”
女眷在太后宫中欢聚,宝妞作为宫里最小的孩子,自然被太后百般宠爱,年初一要抱着炫耀的。
“自然是这样。”崔青烨温声一笑道。
陈琉璃点头:“大家都说,郡主长得像公主殿下。”
陈琉璃突然说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自然意有所指。
崔青烨点头,陈琉璃看着他,突然神情紧张一咬牙道:“万事无虞否?”
林奕眼见陈琉璃和崔青烨相视不语,心中便有些急,恨不得把陈琉璃拉走,却又不敢。
他不满地看着崔青烨,示意崔青烨快点回答。
似乎等了很久,等到出宫的女眷渐渐多起来,有零星眼神向这边看来,终于见他点头道:“请县主放心。”
陈琉璃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一眼崔青烨,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才和林奕并肩向马车上走去。
林奕站得离陈琉璃近些,扶着她上了马车,探头进来问:“什么意思啊?”
陈琉璃打开林奕提着的食匣:“宫里新来了糕点师傅,太后特地赏赐一盒尝尝。含元殿里可没有吃食,你饿了吧?”
林奕立刻忘记他要问什么了,他捏一块糕饼在手里,想了想没有吃,退出马车转过身来,对着路过的大臣吆喝:“看!宫里的饼真好吃。”
正巧此时路过的兵部侍郎符铭正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猝然被人打断且炫耀吃食,下意识便伸手接过放进口中,以衣袖遮掩,吃着去了。
留下林奕目瞪口呆,扬着手喊:“哎,真是的,我的……谁说要给你吃了。”
结果话音未落,便见符铭回身抬手,意犹未尽道:“还有吗?好吃。”
吓得林奕连连摆手,跳上马车便跑。
他亲自驾车,不忘了回头对陈琉璃抱怨:“这京官们也太穷了,连一块糕饼也跟人争抢。”
“还不是你自己炫耀的吗?”陈琉璃在马车中笑出声音,她的小丫头也跟着笑。
林奕撇着嘴,在颠簸中闻到面前香喷喷的,疑惑间低头,便见有一只手捏着糕饼,把吃食送到他嘴边。
那手他认识,握过。
“我不饿。”林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开心地恨不得跳下马车打滚。
陈琉璃正要收回手,突然觉得手中空空,已经被林奕咬下了饼。
“不饿也想吃。”林奕口中含着饼,说话瓮声瓮气地,“快回府,继续准备聘礼。”
这聘礼已经准备了几个月了,甚至以准备聘礼为由不再上朝,陈琉璃总怀疑他有一堆姑娘要娶。
她两颊飞红轻哼一声道:“不过说起来,符大人在想些什么啊?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也算不开心?”林奕把车驾得稳稳的,穿过一座座里坊,“大理寺卿汪海遥才叫不开心呢,险些开口痛骂皇帝,还好被公主殿下出言打断。”
出什么事了啊?
陈琉璃紧锁眉头。
大朝会上发生的事很快便传到街巷里。
东西两市的茶楼酒肆,郊外坊间的书馆学社,人人都在说皇帝因为病愈,决定大赦天下,同时追封故去的国将良臣,设庙享祭。
这其中最为显赫的,是驸马成欢的父亲成渊,他要被追封为武安侯。
“他怎么配?”一个白衣文士气得把毛笔摔上几案,弄脏了一大片宣纸。
“对啊,虽说当年也曾和金国打了不少胜仗,但眼下大理寺还压着他们父子屠村冒功的案卷没有审结呢。陛下这么做,是在打大理寺卿的脸了。”
“哼!”白衣文士气道,“大理寺卿汪大人,乃我辈北斗,必不会慑于皇权君威。”
“这位高材或许不知道,”有听闲话的探出头道,“汪大人已经托病避事,做了缩头乌龟了。”
学社里一片哗然,许久,有人想起了什么般问道:“不是听说御史大夫邹大人回来了吗?当初公主殿下要监国摄政甚至扬言称帝,邹大人可是在御街上死谏啊。”
听者无不点头,看向似乎了解朝事的那位秀才。
“这就好笑了,”秀才回应道,“今日朝会上,邹大人不光没有反对,还提起前朝德宗曾追封名将六十四人,提出皇帝可比照前朝,多多益善。”
此言一出,听者无不愤慨。
“前朝时追封的都是周瑜吕蒙这样的大将,他成渊算什么?”
“对啊,不会是成渊的儿子,驸马成欢给陛下喝了迷魂汤了吧。”
“噤声!国事岂可提及神鬼之说?什么迷魂汤?尔等枉读圣贤书了!”
学堂里闹哄哄的,很快,因为此事又一次议论到公主李棠身上了。
年前便听说公主殿下与羽林卫副将军崔青烨私通,年后又听说皇帝要厚赏驸马一家,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皇家要给成氏一些甜头,来补偿公主殿下的德行败坏。
“可惜了,公主殿下若一心治国,国将昌盛。”
“毕竟是女人,女人嘛,容易被情爱所惑。”
……
在街巷间议论如此热闹的时候,李棠刚刚换下朝服,趁着重臣和皇帝议事,自己不便去听的空档,陪宝妞玩了一会儿。
这之后召见司天监崔玄朗,同他在抱厦闲坐稍刻,吃了一盏茶。
当初因为德妃和燕王谋反的事,崔玄朗帮了大忙。这之后几经波折,李棠监国后,就擢升他为司天台监正,推算天文、测演历法。近一年来因为有他在,农桑未有误时,颇得李棠信任。
崔玄朗恭恭敬敬陪李棠聊了一会儿天,李棠开口道:“月蚀的事,不知大人测得几时?”
年前便有传言说,将要有月蚀天灾,且是红月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邪压正气,朝有奸佞,戾气强容,山河悲鸣,国之巨变。司天台应测算月蚀具体的时辰,好让皇帝登建福门,和百姓一起敲锣打鼓护月驱邪。
可司天台历年的测算十次有八次不准的,所以李棠特地召崔玄朗来,想告诉他准确的时辰。
崔玄朗听到李棠这么问,却没有回答,只是支支吾吾看看左右,忐忑道:“公主殿下,大事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