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除夕这个原本该团圆安乐的日子里,也有人携家带口千里徒步跋涉。
幽州到长安,远离官道的小路上,领路的人点燃火把骑马前行,后面窸窸窣窣跟着衣衫褴褛裹紧棉袄的乡民。
“小点声,走快点,到前面山坳歇脚。”领路人压低声音训斥身后动作越发缓慢的乡民。
“军爷,今儿是除夕,能让咱们吃口好的吗?”
“肉馅饺子,早备下了。”领路人说到这里也觉得饥肠辘辘。
果然,转过一个长满刺槐的矮坡后,远远便见山坳处亮着光,有十几人正埋锅造饭。
从幽州出发时这些人就跟着了,每每骑马越过他们先到歇脚处做饭,这样便节省了时间,可以让他们快速到达京都。
到京都,做大事。
闻到肉香,看到热腾腾的饺子盛出来,乡民一拥而上。
“快些吃,吃完扑灭火,睡两个时辰继续赶路。”领路人接过一根肉骨头啃着,边走边大声说道。
回答他的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灾民们的碗都是自带的,吃完第一碗后去盛第二碗。排着队的人群里,有个魁梧的汉子对身后体格有些瘦的男人说闲话。
“怎么样?伙食不错吧?”
那个有些瘦的男人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眼睛清亮,头上戴着厚厚的绒帽,连连点头:“就是……要是素馅就好了。”
“呀你这人!”魁梧汉子挺不高兴,“路边解手的时候遇到你,看你孤身一人没处去,拉你来享福。你怎么还挑剔呢?咱们吃肉才有劲儿,才能快些到长安啊。”
瘦男人更发愁:“大哥你说拉我享福,没说来了不能走啊。再说,小和……小和我是专门从长安逃出来的。而且我师父也不让我吃肉啊,咱们顿顿肉,师父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你们这里只让进不让出,要不然小和……我早跑了。”
魁梧汉子露出同情的神色,重重拍拍瘦男人的肩头。
“别怕,这回咱们去长安,有大人们罩着,不碍事。”
罩着啊……
清俊的瘦男人远远看看啃着骨头棒子的兵将。
阿弥陀佛,这人能罩住什么?
想当年,小和尚我还被公主殿下罩着呢。能怎么滴?
这些人显然不明白,罩着你的人越厉害,你遇见的事儿也越大。
除夕后元日大朝会,是长安一年中最为隆重的朝会。
属国使节送贺,京外官员派下属朝贺,而在京的文武官员,无论官阶高低,必须全部上朝。
今年朝中喜事很多。
平定了吐蕃和南蛮的叛乱,金国使节两次来京,互通互市,睦邻友好。
公主殿下摄政后推行新政,如今初见成效,政通人和。
皇帝病榻缠绵一年后终于康复,可以亲自面见百官。
庆安十二年正月初一,皇帝着大裘冕、通天冠,步入含元殿,和百官相庆盛世。
公主李棠立于殿内百官之首,和宰相司马琮并立,无视皇帝带着忌惮和厌恶的神情,恭谨大礼后同官员一起山呼万岁。
那日皇帝殿内失仪要刺死李棠,李棠扶着他进入后殿,安抚他说:“父皇若当着百官的面杀死女儿,恐怕就算不被御史弹劾,也被百姓不喜。”
皇帝脸上的神情木木的,似乎毫不在意。
李棠又道:“若父皇他日成仙,难道不受百姓香火拜祭吗?”
皇帝皱眉不语,脚步停下,思索片刻。
无论是上界云府高真,还是下界水府仙官,无不需凡间香火供奉、享用祭品。若他日成仙后果真如李棠所言,他被百姓唾骂不喜,那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这才勉强同意,继续由李棠辅政。
但他私下里也继续和成欢谋划。至于谋划的是什么,李棠没有让人去听。
近十年来,皇族已经兄弟相残不断,若再有父女厮杀的人伦祸事流出,恐祖先不安山河震怒了。
她隐忍,却一直在等着。等皇帝和成欢的最终筹谋,如一把利斧从天而降。届时,她必挥剑格挡,银鞍照白马,十步杀一人。
在此之前,李棠要稳稳地,守住朝堂。
礼毕,百官退朝。
他们有的径直回家去,有的在宫城门口停留,等着入宫拜见太后的命妇出来,再一起归家。
人群里,林奕一边与人漫不经心地闲谈,一边等着陈琉璃。
忽然听到有人唤他,他茫然转身,看到一身白衣露出笑容的崔青烨对他招招手,旋即离开。
“谁怕你?”
林奕扶正鲜花,气势汹汹跟上去。
皇城和宫城中间是羽林卫休息的值房,为了防火和避免借势攀爬,值房和宫墙之间有数丈宽的甬道。
崔青烨在这里停脚,听见身后林奕已经忍不住出声。
“你我曾相互厌烦,也曾在南地并肩杀人,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兄弟了。但我今日还是要和你决斗,希望你不要觉得意外。”
崔青烨的手背在身后,远远离开剑鞘,笑道:“不知将军你因为何事同我决斗。”
“为另外一个人。”林奕神情认真攥紧拳头。
这里是皇宫外墙,在此私相斗殴,且是同羽林卫副将军械斗,恐怕林奕只要拔刀,便会被宫墙上的人视为谋逆,当场射杀。
但是他有拳头。
用拳头打,照样可以把一个人打废。
把他的牙齿打烂,让他无法用甜言蜜语蛊惑公主殿下;把他的胳膊打断,让他失去武将引以为傲的能耐;把他的下身打废,让他……林奕的脸红了,拳头也到了崔青烨脸前。
崔青烨错身避开,口中道:“你为的另外一个人,抵得过半个兄弟吗?”
劲风扫飞崔青烨的鬓发,他转身,看到林奕止住身形再次扬拳,口中道:“他是兄弟,不是你这种一半的。”
崔青烨哈哈笑了,这一次没有避开,而是抬拳迎击。
“咚”地一声闷响,接住这一拳的同时用巧劲儿化开蛮力,避免林奕筋脉受损。
“是我。”他们短暂地面对面相击时,崔青烨开口道。
“打的就是你!打你这夺人妻的恶人!打你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学好!打你辱没青山下的白骨羞辱不能返乡的孤魂!”
原以为你是条汉子,以为你可以为国为民,没想到你也是这等惑乱宫廷谋权势的奸佞小人。
这三拳,为我不识人,为我付错心。
“咚!咚!咚!”三拳用尽林奕八分力。
崔青烨一拳一拳接下这三拳。
“是我是我是我!”
第一拳用肩膀硬生生接住,第二拳用手臂格开,第三拳直击他的天宗穴,在化开他的拳风的同时,崔青烨的拳头也朝林奕击去。
速度似乎比光还要快的拳头,就停在林奕眉心半寸处,惊掉了他发间的红花。
也惊起他迷乱的心神,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他们在御街相遇之时,一模一样的三拳——
“喂!”马车上的少年跳下来,指着前面经过的人喊,“你谁呀?没长眼睛啊!”
刚刚在朝堂拜谢过皇帝的他转过身,对少年道:“某乃朔方人士,姓成名欢。”
“这名字真难听。”少年扶正发间红花,扬了扬拳头。
“吃我三拳,不计较你惊了我的马儿。”
谁也没有想到,三拳过后,成欢的拳头停在少年额头,而少年头上那朵牡丹,一瓣瓣掉落下来。
“这什么花?真丑。”他收拳抱臂,嗤声笑了。
今时今日是正月,牡丹未开,林奕头上簪着茶花。
可是崔青烨收拳而立,照样开口道:“这什么花?真丑。”
面前的林奕目瞪口呆继而如遭五雷轰顶。
“你你你!”他连喊三声,上手就去抓崔青烨的脸。
崔青烨后退一步避开,声音里满是嫌弃:“亏你还认为我是你的兄弟,怎么别人只是一副皮囊,你就难以分辨了?”
是啊,为什么无法分辨呢?
“可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林奕大叫,“还没以前好看呢。”
他忽然想起那日的情形。
那日他和成欢一起去泡澡堂子,路上林奕有所怀疑,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发生了什么,让他心中不再怀疑将军府里那个男人呢?
“咱们得好好谈谈,”林奕忽然上前一步神情紧张道,“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崔青烨温和地笑着,云淡风轻。
“然后……”林奕眉头微蹙,那种在战场上分析敌军排兵布阵的诡谲精明渐渐浮现在他脸上。
“然后小爷我来告诉你,他有多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