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青烨回来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宫灯燃起,李棠捧书坐在窗前,看到他高大的身影迈进院落,宝妞已经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看,睡了。”他把胳膊放低一点给李棠看宝妞的脸,似乎哄睡一个娃娃很有成就感。李棠看到宝妞的涎水打湿崔青烨的肩膀,留下拳头大的深色。
阿萝抱着一大堆买给孩子的玩具跟进来,轻手轻脚放在几案上,便开始抱怨:“下次出门一定要多带些人,崔将军看到什么都要买给宝妞。奴婢的胳膊都要麻了。”
李棠笑着让她先去歇息,阿萝的眼睛转转,要接过宝妞带回侧殿。
“你去吧,”李棠温声道,“这几日不是一直跟着本宫睡的吗?”
“可是……”阿萝嗫嚅道。
“去吧。”
她便施礼退后,掩门出去。
阿萝刚走,崔青烨便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当然出事了,近日出的事还不少。
皇帝身体康复,在朝堂上大闹了一通。成欢奉命格杀朝臣,员外郎的尸体从宫中抬回去。这之后京都各处都是风言风语,从朝政大事议论到公主不守三从四德,不仁不孝理应罢黜。
当然,这中间难免夹杂一些旖旎又不堪的揣测联想。
镇压言行不是不可以,但李棠不想做因言论便罗织罪名构陷戕杀百姓的西汉宣帝。
“我没事的,”她宽慰崔青烨道,“将军你守好宫门就成。”说着用手轻轻解开宝妞的抱被。
“我不是说朝事,”崔青烨声音沉沉,“我是说你。”
李棠神情微怔旋即笑笑,把宝妞抱上床榻,靠里放着,她也脱去外衣躺下,拍了拍身边道:“来这里。”
崔青烨和她头抵头躺在一起,轻声道:“宫里的事怎么能瞒到我,宝妞周岁生日的夜里,你怎么了?”
李棠轻轻拍抚宝妞,没有回答。
那日宝妞抓周,抓到了杌律的笔。杌律告诉她说,崔青烨的病他不会管,而若想护住她重生后好不容易改变的朝局,就要把宝妞送给他。
李棠在心痛的郁结中走遍了宫中的每一条路,整整一夜,没有想到该怎么办。
朝堂百姓和她的女儿,哪个更重要?
一模一样,同等重要。
她无法舍弃任何一个,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任何一个。
“他来了?”
崔青烨的手摩挲着,碰触到李棠的手臂,顺着细腻的肌肤向下,握住了她的手。
“他要什么?”他又问。
李棠翻过身子背对崔青烨,轻轻摇了摇头。
温暖的身子从后面抵上她的背,膝盖拱起手臂环抱,把她紧紧按向自己。
“不要怕,”崔青烨轻声道,“有我。”
李棠在他怀里渐渐平静。
“好,我不怕。”
可是为什么前世时她孤苦无依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会疲累崩溃难过。这一世她有丈夫,有孩子,却还要陷入两难的境地。
李棠埋头在胸间,紧闭双眼。
世道艰难。太难了。
“他要宝妞,”崔青烨的额头抵着李棠柔软的发丝,像是怕吓到李棠,轻声道,“对吗?”
李棠猛然僵住,旋即心如刀绞落下泪来。
崔青烨轻轻拍抚着她,像是在拍抚一个孩子。
认识她这么久了,她聪明狡黠又足智多谋,行事作风刚柔并济无所畏惧。
可是百姓能让她忧心,家人能让她失态。
事情是在宝妞周岁那日发生的,自然跟宝妞有关。
更何况府君杌律曾亲自掳掠宝妞,说是要查她是否有可能有能耐去青木山。
“李棠,”崔青烨炙热的气息在李棠发间流连,“不要怕,有我。”
有我。
你守好我们的孩子,守好你的朝堂。
至于杌律,就交给我。
崔青烨挥手扑灭宫灯,为李棠盖上锦被,轻轻拍抚她入睡。
手掌抚在身上,轻而稳,又有节奏。
每一下,都像是一句呢喃。
有我,别怕。别怕,有我。
李棠在这安抚中缓缓睡去,宝妞翻过身来,小脚抵着她的肚子。
热乎乎的,她终于能睡得安稳。
因为皇帝病愈的事,除夕夜原本应该百官宗室在太极宫宴饮为庆。但皇帝并无兴致,到正午时便诵读一卷经书后睡去。
这样也好。
李棠把年菜分赐官员,由内侍骑快马送去。这样一则皇室与朝臣同庆,二则也算是鼓励节俭。她特地在赏赐诏书中提到幽州雪灾,宫里要节约出粮食送去赈灾,故而取消宴饮。
结果内侍回来后说,好几家都主动送上飞钱券,要和朝廷齐心抗灾。最为意想不到的是,连爱财如命的晋王李城止,都主动捐银一百两。
李棠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笑起来:“估计会要了他的命了。”
笑完了又有些感动。
她只是提一提,免得大臣因为宫中未有宴饮心中不安。没想到他们便如此了。
何至于如此啊,朝廷还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呢。
内侍低着头解释:“这是对殿下的支持啊,免得……”
免得皇帝以赈灾不力为由头,再让他们父女关系雪上加霜。
阿萝也在掩着嘴笑:“看来明年这些大臣们的薪俸要涨一涨,不然要穷到罢官而去了。”
李棠笑着抱起宝妞,“走,去陪着皇后娘娘守岁。”
前世的这个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好光景呢。
晖和郡主府里,陈琉璃大大方方当着内侍的面打开箱匣,送上一张飞钱。
内侍的视线在那面额上一触即回,笑着推回去。
“其实幽州赈灾的银子年前便拨去了,各府都在跟公主殿下凑趣,乘兴捐一两百银就好。”
饶是见过世面,内侍还是觉得那飞钱上的数目有些滚烫。
“拿去吧,”陈琉璃又塞了一袋子钱给他,“公公喝茶用。”
那内侍再不谦虚,接过钱袋和飞钱,拱手告别。
陈琉璃和母亲一起陪着送到门前。
内侍翻身上马,回头看一眼晖和郡主府的匾额。
才两年而已。
他心中叹息着道。
一切都不一样了。
谁能想到向来节俭的郡主府,竟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赈灾。
从御街上奔出的马蹄声去了又回,内侍扬鞭间大声宣喝:“陛下赐菜大理寺汪大人。”
“陛下赐菜兵部宋大人。”
“陛下赐菜御史台邹大人。”
……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路过将军府时,声音喊得格外大。可直到各府各院燃起子时半的爆竹,也没有哪个内侍敲响将军府的门。
府内成氏母子和幕僚们的神情便有些不好。
见气氛尴尬,一个幕僚清了清嗓子道:“说什么陛下赐,其实宫里传来消息,如今仍是公主把持着所有事。”
“那是自然,不过这种事也无所谓。如今一切都很顺利,只等着正月里的事。”
成欢的母亲郑氏便笑起来。
“是啊,今年真是劳烦各位了,年夜也未曾归家。如今时候不早,都回吧。”
说完示意仆从抬来年礼。
上好的蚕丝薄锦下,是堆满金银的木匣。
幕僚们拱手称谢,相视一眼,或笑或愧地接住,便心满意足退下。
前面有小厮提着灯笼引路,捧着沉甸甸的年礼,他们忍不住聊天。
“看来留下是对的。”
“那是自然,那些觉得将军跟以前不一样了离开的人,恐怕要悔死。”
这感慨的声音里听不出可惜,反而为自己的选择沾沾自喜。
爆竹声声辞旧岁之时,有人千里跋涉而回,抬手拍响城门。
守门官不用看官凭,只在火把的光芒中看到那瓷白又温和的面容,便微惊之下躬身。
“将军大人,您回来了。”
白夜容点头轻夹马腹,在朱雀大道上缓慢向前。崭新的桃符在灯笼的光芒下红得鲜艳,家家户户传出各种菜香。
此时摆放在御街上的烟花恰好被点燃,随着“咚咚”几声巨响,光芒照亮了皇城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白夜容收紧缰绳安抚马儿,在街面上打了几个转,深深看一眼皇宫方向,慢悠悠靠近。
有人一身玄青衣衫站在不远处街道正中,手中举着一壶酒,对他晃了晃。他身后的马儿慢悠悠踏步,全然不惧今日的喧闹。
“将军大人,”那人含笑道,“属下来迎你。”
白夜容心内一动上前,把绑在马鞍上的一样东西解开丢了过去。
“想要喝酒,待崔将军事成之后吧。”
马儿越过他向前跑去,在一瞬间烟火绽放的光芒中,崔青烨看到白夜容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事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