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踹当今陛下……
说书人的嘴张得能吞下一颗鸭蛋。
往日他在台上,最喜说到关键处峰回路转引人惊讶嗟叹张大嘴,没想到自己的嘴也能张到这种程度。
“怎么?”那人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笑嘻嘻道,“不会讲?”
不是不会讲,是不敢讲。
要说皇室,三皇五帝秦皇汉武都可以讲,独独不能讲如今的大夏。那是因为已经死了的人不会索命,眼下活着的帝王却能灭族。
“不会讲,”说书人拱手道,“小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这位兄台说的什么事。”
那人踢开桌椅径直抬步上台,夺过醒木重重一拍,大声道:“简单,我来讲!”
就这样,原本只在皇室宗亲和权贵大臣间私下议论的朝事,被宣扬到街巷中来。
百姓震惊,文人士大夫非议,沸沸扬扬中更有人引导言论方向。一切都不一样了。
“崔将军战功赫赫不假,脾气也大啊!”
“听说是因为皇帝命驸马当场格杀了吏部员外郎,又要亲自刺死公主,崔将军为救公主一命,不得已而为之。”
“那可不得了!这一年若没有公主殿下摄政,这朝廷不知要乱成什么样了!不过,踹皇帝,是要灭九族的吧?”
“他敢踹皇帝,为何没有御史弹劾?为什么没有被当场砍杀?”
“这是挟功谋逆啊!”
“不,这是因为……”
说出这句话的人捋着胡须左右看看,斜倚二楼栏杆身体前倾,才把手拢在嘴边道:“那个崔将军,他是公主殿下的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胡须男压低声音,“面首啊,日夜伺候公主殿下的那种。”
面首……
茶肆里几个人神情古怪相互看看,怔愣了半晌,才恍然一惊。
透露出如此惊天秘闻的人显然很满意众人的惊讶,正要继续添油加醋侃侃而谈,忽然觉得后背一紧,接着难以控制地脱离椅凳。
“什么人?”他惊讶地勉强扭过头,谈笑的人惊骇之后也连忙起身劝解,“这位壮士,官人,有话好好说。”
你们才喜欢说话。
本人不爱说,只做。
那人又加了一只手在胡须男腰间,猛然上提,嗖地一声把胡须男丢下楼去。楼下传来阵阵哀嚎。
同座的人这次就不只是大惊,简直魂飞魄散,一半人冲下楼去,另一半人扯着这男人不放。
“走!青天白日杀人行凶,跟我们去见官!”
“真巧,本人便是官。”
对方看着面前的男人,虽然风尘仆仆,但相貌周正神情自有方正之气,倒像是个做官的。
“那也不怕!去御史台!”
御史台监察百官闻风而奏,甚至有弹劾陛下的权力。
“御史台啊,”这男人的手向后一指,“御史大夫邹大人,你们认识吗?”
御史,还是御史大夫!
众人争相往后看去。
不远处小小的桌案旁,刚刚陪同符铭千里迢迢回到京城,只想喝一杯热茶驱驱寒气的邹卓,端着茶盏目瞪口呆。
他娘的!
妄议朝事诽谤公主殿下,又被御史大人当场逮住,自然丢下二楼算是运气好了。等确认了邹卓和符铭的身份,围观的百姓连忙让开。他二人也无法再吃茶,只能结账离席。
邹卓坐上马车,对着符铭连连摇头。
“你呀你呀你呀……”
平日里持身清正奉公守法,怎么听人说公主殿下几句闲话,就忍不住动手了呢。
你这个兵部侍郎,是不打算干了吧。
符铭笑着拱手:“这一番千里远,大人辛劳了,快回去歇着吧。”
“本官不歇!”邹卓向皇宫的方向看看,“本官要去面圣回禀,参你一本当街无状行凶之罪。”
说起来,那胡须男真是可怜,谁能想到八卦几句皇室,腿竟摔断了。
符铭也笑道:“大人你是担心本官先去公主殿下那里告状,说你怠于赈灾,在江南东道吃胖五斤吧?”
邹卓呸了一声:“本官一把老骨头了,能活着回来,就是感念公主殿下大恩。”
说完这话两人均是一怔,看向对方。
公主殿下。
无论是告状还是回禀,他们提起宫里,只说公主殿下,倒忘了已经收到皇帝陛下痊愈的文书了。
皇帝痊愈了啊。
皇帝痊愈了吗?
大朝会虐杀大臣泄怒,亲自刺杀公主,根本不像天子会做的事。
或许,皇帝是疯魔了吧。
他们十年寒窗精忠报国,是要成全忠义辅佐这个已经罔顾法度的皇帝,还是……
符铭在邹卓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踌躇。
他的心一瞬间安定下来。
“本官从来不是在辅佐皇室。”符铭叹口气,说出这大不敬的话。
“本官,只为百姓。”
邹卓把披风扯了扯,呼出寒气道:“可是符大人,如今你我刚刚进京,就听了这许多风言风语。局势对公主殿下不利啊。”
表面看是百姓妄议皇室,背后看,是有人在纵容引导。
这只是雷击前的风雨罢了,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
皇帝健在却干涉朝政是为不忠,纵容羽林卫伤害父亲是为不孝,当堂掌掴驸马是为不从,和外男私通是为不贞。
四条罪状压下来,百姓可敲登闻鼓弹劾公主。
这些,公主殿下都知道吧?
符铭的眉头一直到在御书房见到李棠,还皱着。
邹卓回家写奏折去了,符铭准备好好劝劝公主。怎么能留那么多把柄给别人呢,眼下要过年了,该尽孝道让百姓不疑,让出一些朝政让百官不忿,如果不休驸马,就要搬回将军府住,至于那个崔青烨,不会是真的喜欢吧?真的喜欢也不行,眼下朝政重要,怎么能耽于儿女私情呢?
他这样想着躬身进去,内侍打起帘子,宫婢退下沏茶,符铭抬头看到公主殿下正坐在几案后。
听到动静,李棠合上奏折起身,向符铭看过来。
“符大人,你回来了。”
她的脸上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像是……
符铭仔细想,就像是家中的孩子见到长辈那般。虽然这么说有些僭越不敬,但的确是这种感觉。
他心中一热,这才注意到李棠比几个月前瘦了不少,心中有些疼惜,忙施礼道:“殿下辛苦了,臣不负所托,江南东道新政推行顺利、瘟疫退散,特来交还钦差印鉴。”
“不急,”李棠说着绕过几案走来,一面吩咐道,“摆饭吧,符大人必然还未吃午饭呢。”
“不可不可,”符铭连连摆手,“臣不敢当。”
“大人当得起。”李棠说着便坐在茶案前亲自煮茶,符铭只得战战兢兢坐在她对面。
该从哪里劝公主呢,他心里盘算着。
正要开口,有内侍进来禀告,见公主这里有客,便又回转身子。
“说吧,”李棠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何况是符大人。”
内侍便恭敬道:“陛下又召驸马来见,谈了一个时辰,非是奴婢偷听,陛下的声音太大,也不避讳,整个院子都听见了。”
“听到了什么?”李棠把茶盏推给符铭,淡淡道。
“在……辱骂公主殿下,污秽难听。奴婢来请示是否去劝一劝,毕竟明儿个就是除夕了。”
符铭眼睛瞪大起身。
辱骂公主,还污秽难听?还当着驸马的面?罢了!这爹不要也罢!不忠不孝也罢!
他把茶盏顿在桌案上,那边饭菜已布好,公主起身请他坐下,又吩咐内侍道:“做父亲的骂儿女几句,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会儿恐怕已经口干舌燥,晚上熬枇杷梨羹过去润喉吧。”
那内侍应声去了,符铭心中涩涩,攥紧双手,真想闯入南熏殿,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啊。
“大人尝尝,”李棠拿起筷子温声道,“都是大人爱吃的。”
符铭低头看席面,果然不是御厨常做的,而是他的家乡菜。他难掩激动仔细辨认,看出芙蓉鸡片、蜜汁梨球、白扒四宝和一品豆腐这几样他特别爱吃的,其余的竟然说不上名字。
“本宫记得大人不喜放姜,就让御厨用葱蒜去腥。”
“殿下怎么……”
殿下怎么知道我不爱吃姜的?殿下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符铭心中翻起感动,眼睛湿润,拿起筷子道:“那,微臣是要多吃些。”
李棠自在地拿起碗筷,刚刚吃了一会儿,帘外又有人说话。
“殿下吃上了吗?”声音从容自在。
说着掀起帘子进来,符铭认出,这是李棠的近身婢女阿萝。
“什么事?”李棠问。
“婢子带郡主出去学走,恰巧遇到羽林卫经过。郡主一把捉住崔将军的腿,竟是不让走了。崔将军想带郡主出去看灯,婢子来问问可不可以。”
崔将军……
竟然到此种地步了吗?连郡主都跟他混熟了。
符铭掩起惊讶抬头看向李棠,见她已经放下碗筷笑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笑呢。
春风拂面暖意融融,像是听到丈夫在骄纵子女,带着想要苛责却不忍心的小情绪,满心满意都是喜不自禁。
“早些回来。”她这么说道。
阿萝应声喜滋滋地去了,想必能出宫门,她也是很开心的。
符铭又拿起筷子,见公主的筷子夹着一颗山药,却迟迟没有往嘴里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底都是笑意。
哎!
符铭在心中重重叹气。
这还劝什么。
竟然这么喜欢。
既然这么喜欢,那,就成全殿下的喜欢吧。那个驸马,管他是谁,不要了。
他埋头吃饭,忽然李棠又对伺候的宫婢说了句话。
“让崔将军夜里直接把郡主送到凤阳阁来,本宫有话同他说。”
竟然!
符铭的耳朵从耳根红到耳尖,埋头扒饭不敢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