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崔青烨便守在李棠身旁。
这是一种姿态,是京都数万羽林卫听命于公主殿下的姿态。
殿内嘈杂喧哗。
朝臣起身声嘈杂,皇帝喝骂声喧哗。
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
不敬天子,按律当诛。
可眼前不光有人不敬,甚至还在群臣汹涌的大朝会上,脚踹天子,以至于皇帝跌倒在地血流满面。
这个时候该有什么?
羽林卫该上前斩杀逆贼,将其乱刀砍死以儆效尤。朝臣该上前维护天子,心怀仁义以侍其君。
但是没有羽林卫杀逆贼,也没有朝臣护天子,内侍战栗不敢动,皇室宗亲中更有哭泣声响起。
只有李棠,在乱纷纷中缓缓起身,向皇帝走去。
皇帝在台阶上手支地面退后一步。
他的视线落在李棠脸上,手中虽仍然握着匕首,却再也不敢动作。
这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
这个女儿虽未称帝却犹如君主,虽谦恭有礼却生杀予夺。
她要做什么?
虽然秉持孝道不能弑君,但她有一百个法子让自己难受。会不会说自己疯了,会不会把自己软禁起来?
皇帝内心恐惧,汗水湿透亵衣,朝服满是褶皱。他瘫在地上,把求救的视线投向成欢。
可成欢也没有动。
他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崔青烨就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但凡他动一下,今日便别想活了。
刚刚斩杀大臣可以说是皇帝的号令不敢不从。
现在看朝臣拥护李棠的样子,似乎想即刻给她穿戴上玄衣黄裳衮冕,推举为帝了。
什么时候行,什么时候止,他心里有主意。
但李棠缄默不语,她轻轻跪坐在皇帝面前,抬手从女官端来的瓷盆中拿过净帕,擦干净皇帝额头的血。
她小的时候调皮,也曾经从高高的御案上跌落下来,摔得后脑起了好大一个包。那时候父皇吓得冲到她面前,就是拿这样的净巾,为她冷敷。
李棠大哭不止,皇帝为了逗她开心,把已经三四岁的她高高举起来。内侍惊得连忙扶住皇帝,李棠看着宫殿里的一切都转动起来,破涕为笑。
父慈子孝,天伦之乐。
可后来不一样了。
钧哥死后,皇帝顿觉人世无常。美景良辰、江月年年,到最后都要如流沙般逝去。
他怕了。因为害怕,才变成这样。
其实这样的父亲,也活不了多久了。
前世时正是在庆安十二年的正月,大夏皇帝驾崩,龙驭宾天。
不管皇帝在位的后几年有多么昏庸,不管他日史书工笔,会写下怎样的言辞。但于李棠来讲,他是自己的父亲。
对于父亲,她不忍,也不能。
皇帝惊怔之间没有动。
擦干净血污,李棠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温声道:“父皇累了,且去歇息吧。”
累了?
只一句累了就要搪塞过去吗?
累了就可以解释他为何杀大臣,为何诛长女,为何昏庸暴虐吗?
大理寺卿汪海遥举起笏板上前。
“臣请奏——”
皇帝猛然打了个寒颤,李棠已经抬手阻止。
“汪大人辛苦,”她缓缓道,“再过几日便是二十七,百官休沐迎春纳福。有什么事,年后再说吧。”
公主毕竟奉行孝道。
汪海遥虽然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叹息退后。
于是百官肃然而立,看着李棠搀扶起皇帝陛下,步履缓慢,向南熏殿走去。
“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
殿内大臣几乎走尽,崔青烨依旧拦在成欢面前。
“不可以吗?”成欢把沾血的刀丢掉,抬手掏了掏耳朵,“陛下春秋鼎盛,你们就要反了吗?”
他慢条斯理,浑身轻松。
崔青烨看着他一刻,忽然失笑。
“原来如此。”
原来你已经有把握依仗皇帝陛下,得一条狗命。
“不仅如此。”成欢眯眼看着崔青烨,感觉心中似乎有一条毒蛇,恨不得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看他在疼痛中死去。
这是他的杀父仇人,是让他双腿尽断困居地下密室七年的仇人。是霸占他的妻子,抢夺他的钱财,甚至生出野孩子的仇人。
大臣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偶有见他们说话的,也如同躲避瘟神般避让开来。
成欢眼含笑意道:“你最好厉害些。”
看着崔青烨冷峻的神情,他继续说下去。
“不然她将是我的。”
“她的眼睛、鼻子、眉毛都是我的,她的手臂、双腿、身子全是我的。”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失去你的庇护,又被皇帝嫌恶,她便只能是我的。”
“生一个孩子有什么好得意的,生十个八个孩子才好,哦不,本驸马会心疼,舍不得她生那么多。长夜漫漫,不如……”
这句话还未说完,崔青烨便扬手又一次打过来。
成欢正在得意中,躲避不及,顿时脸颊火烧火燎,比之前更为疼痛。
李棠打左脸,崔青烨打右脸,这一下子他两边脸颊全部红肿,观之可笑。
“成欢,”崔青烨走近他一步,凝神道,“你的寿命,不足三个月了。”
不足三个月,屁话!
成欢恼怒地看着崔青烨,又要再说什么,崔青烨却已经转身,径直出去。
他玄青色的衣袍像一把黑铁利刃,劈开幽深的大殿。
那又怎样?
成欢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一触之下挪开手痛呼,跛着脚离去。
今日事已成。
内侍抬着门板进殿,搬运员外郎的尸体,几位大臣护着一同送回家。
今日早朝前,这官员也曾辞别妻子,或许还聊过门房收了谁家的帖子,过几天要去哪个府邸拜见;或许他的孩子仍在学堂,想着散学后回家找父亲撒娇;或许高堂健在,叮嘱他多穿衣裳,在朝服内套上厚棉袄……
可这一家人的好日子戛然而止,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永远也暖不起来了。
殿内角落里,一手揉腿一手扶住廊柱的李城止终于站起来。
刚才有些丢人,他吓得跌跪在地哭出声音,被宗室几位皇亲斜睨耻笑,走了也不拉他一把。
是了,他们不怕自己,也不忌惮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富贵王爷。李城止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这大朝会,他再也不来做样子了!
要不是今年各个铺子盈利好,他怎么舍得出门?唉,朝堂险恶,原本以为不争权就没事,哪想到还得目睹当场砍头的祸事呢?
接下来有宫妇进殿清扫,蘸水的抹布在地上擦几遍,血渍渐渐消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李城止口中喃喃,虽双腿酥麻,却勉强前行。
吾要回家。
吾要活着过年。
走出皇城的时候,李城止转身看了一眼。
旦夕之间性命便会不见,被皇帝扬言抄家灭门的员外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怎的?
不。
他扶着小厮爬上马车,抱起因为舍不得炭火,并不太暖的手炉,感觉心神渐渐回归。
员外郎不是运气不好。
是,若无明主,万物如刍狗。
万物……当然也包含自己。
能毫无道理杀员外郎,杀自己的女儿,把幺儿赶去就藩,那自己呢?
李城止打了个哆嗦。
棠妹妹,救命啊。
朝堂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腊月里无农事,街市热闹,茶馆里坐满了人,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吐蕃归降记》。
“那崔将军,身高八尺英武非凡,一眼就看出了吐蕃人的诡计。只见他抬眼看天,辨星轨吉凶,料定河中有凶魔盘踞。他大喝一声举弓便射,忽然山河颤抖,一条恶龙便从那雾茫茫的河水中嘶鸣而出,眼睛出血,上面正扎着崔将军射出的箭!”
听者无不喝彩连连,这正是说书先生根据前一阵平定吐蕃的事编排的故事。
听到有人鼓掌,见不少大钱丢上书案,说书人喝一口茶水,就要继续。可座下一人忽然扬声道:“崔将军的这个伏龙记,俺们已经听了多遍了,你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新鲜的?
遇到砸场子的了?
说书先生“啪”地一声合上扇面,开口道:“敢问这位兄台,想听什么?”
那人的腿高高抬起,踩着桌案,抬眼道:“就讲一讲,崔将军如何在大殿之上,脚踹当今陛下吧。”
举座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