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宣政殿从没有这般安静过。
大朝会上百官见天子,虽恭谨守礼,却常常群臣论辩争得面红耳赤。今日皇帝病后新愈,百官依制叩拜恭贺,这之后便陷入安静中。
诡异、尴尬的安静。
皇帝端坐御案之上,渐渐恼羞成怒。
其实在生病前,他便有很多年不太理朝政。六部各司其职,大理寺和御史台查办官员,宰相司马琮代拟诏书,而皇帝则专心修道远离世俗。
做皇子时他觊觎帝位,可当做了皇帝,却发现若无长生之寿,帝位迟早易手。人类的君主又如何,扩疆定边再创盛世又如何,若不能长生,眼前的繁花似锦便如同带着一把窥见未来的铜镜,那里面是枯骨一具,躺卧皇陵。
所以他懒政,所以他多疑,只要不妨碍他修道,他宁愿把朝政交给官宦。可若耽误他成仙,他连亲生的孩子都可以舍去。
修道多年一无所获,常年服食丹砂的身体枯槁无力甚至昏厥半年,皇帝灰心又不甘。可这时候成欢献药竟有奇效,让他欣喜若狂。
原来神人真的有,圣药真的有,长生不老只在方寸之间了,只用最后一步,便可以握住权柄,得神人照拂。
可今日皇帝来上朝,大臣们却噤声不语。内侍已经唱了三遍若有本可奏,回应皇帝的是针落无声的大殿。
皇帝只能亲自开口询问。
“宋邙,临近年末休沐,各道兵马冬服、粮草、军械之事如何?”
兵部尚书宋邙举着笏板出列,跪下道:“回禀陛下,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皇帝点头又问:“郑卿何在?官员考课之事如何了?”
每年临近年关时,都由吏部负责官员考课。今年恰好是四年一次的大考。三品以上官员理应由皇帝亲自考核,四品以下的官员则交由吏部。因为事务冗杂,吏部常常要拖到次年三月才能完成。
听到皇帝询问,吏部尚书郑权楚出列道:“回禀陛下,四品以下考课已经结束,三品以上的,公主殿下已考核完毕。”
皇帝压着心中的怒火,抬眼看司马琮。
宰相司马琮立刻道:“之前陛下病着,考课自然交给公主殿下。如今陛下大好,应该交由陛下重新考核。”
郑权楚想了想没有说话,宰相便转身看向郑权楚身后,扬声道:“员外郎何在?”
那位被点名的大人立刻应声出列。
司马琮道:“去官厅把考核文书拿来。”
员外郎却没有动,他垂头道:“依照大夏律,考课一次封卷,再不打开。”
“你要抗旨吗?”御案后的皇帝森冷道。
员外郎正要开口辩驳,皇帝却忽然抬手道:“来人,杀了他。”
杀了他?
这是朝堂,不是民间匪窝私设的公堂。
且不说本朝有不杀文官的定制,就算是武将犯错待斩,也要经三司会审后发文验身待秋后处决。
如今只是因为员外郎恪守职责就要斩杀,那还有什么不能用来泄愤?他们十年寒窗簪花为士,到最后竟然猪狗不如任人屠杀吗?
百官大惊跪地相劝,皇帝却仍然在喊:“羽林卫何在?给朕杀了这个不忠不孝之徒!”
殿门口轮值的羽林卫听到宣喝,在殿外跪地回禀。
“陛下,依大夏律法,羽林卫不得带刀入大朝会。我等不敢违律。”
大夏律,大夏律,这朝廷什么时候是律法说了算?是朕,朕说了才算!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是被神佛眷顾的得道之人!
皇帝猛然起身抬手怒指员外郎,嘶哑着喉咙喊:“给朕杀了他!”
百官之中,只有一人站着。
他站在宗室皇亲之列,穿簇新官袍,听令大步走向殿门口,抽出羽林卫腰间长刀,又走回来。
站立扬刀,一刀砍掉了员外郎的头颅。
大惊失色不足以形容百官的震惊。
鲜血从断掉的脖子里窜出半丈高,溅红巨大的木柱,“咚”的一声人头落地,滚动半圈后停下,正靠在一个大臣的膝盖前。
那大臣哀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他们是文官,是读圣贤书,忠朝廷事的文官,哪里见过当场杀人,哪里见过皇亲国戚敢对他们举刀。
“成卿,”皇帝对刚刚杀人的成欢道,“问!他们何人不服?”
“尔等,有不服的吗?”成欢开口道。
他的手紧紧握着刀,居高临下看着跪坐瘫软一片的朝臣,如同盘旋的秃鹫。
朝臣们或战栗不动或悲声叩头,只有一个人手持笏板起身,大声道:“臣,不服。”
大理寺卿汪海遥身体笔直面无惧色,一步一步走向帝位上的那个人。
“臣有本奏。”
“臣要奏大夏皇帝不尊祖令苛刑善妒滥杀文臣。”
“臣要奏大夏皇帝昏聩不明懒理国事沉湎修道。”
“臣要僭越不道弹劾君主,情愿一死,情愿抄家灭族,我以我血迎真君!”
殿内没有风,文武百官却缓缓抬起头,感觉似有浩然正气穿堂而过,裹挟着万钧赤诚横扫污秽,向皇帝直扑过去。
御案后的皇帝大惊抬手。
“杀了他杀了他!”
汪海遥未持一刀一剑,皇帝却恐惧得连连退后。
“给朕杀了他!”
汪海遥不惧不退,向皇帝走去。
如海面没入狂风暴雨的独木舟,如九天之上搏击巨龙的孤鹰,汪海遥目眦欲裂视死如归。
而成欢果然听从皇帝的命令,举刀走向汪海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走得越来越慢,因为大臣们一个个站起身,用文官瘦弱的身子阻挡成欢的脚步。
昏君如此,我等只能不惧死。
不惧死,换清明世道,换明君继位。
皇帝疯了一样发狂。
“成欢!把他们都杀了!谁敢阻挡,就杀了谁!”
也好。
成欢眯眼看着眼前如密林般的各色官服,举刀。
“住手!”
殿门前一声惊呼打断了成欢的动作。
不用回头看,人人都知是谁来了。
大夏公主李棠。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的眼窝有些发红,神情也不似从前温和。见殿内血流遍地成欢举刀,她大步而入厉声阻止。
随着她的脚步,原本在殿外不肯进殿的羽林卫左右护着她,快步穿过朝臣走下来。
而成欢手臂微僵,看着她的样子说不出话来。
真美啊……
青色的礼服衬得她的肌肤白如凝脂,颀长的脖子光滑细腻,双耳没有坠饰,却透着让人想要亲吻的柔红,眼睛、鼻子、嘴唇,每处都恰到好处,每处都是倾国之色。
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才愈发觉得美,愈发想要。
真可恶啊……
不想让她死,不想杀了她,终有一日,要她在我身下承欢。
要让她落入凡尘,要褫夺她的爵位,自己好把她锁入将军府,好好恩宠。
“李棠,”成欢想到此处对她露出笑脸,“是父皇的旨意。”
“啪”地一声脆响,李棠一巴掌打在成欢脸上。他白皙的脸顿时火红一片,呆怔地向李棠看去。
“你——”
“你敢妄杀大臣!”李棠抬手抽出羽林卫身前腰刀,向成欢砍去。
“本宫要杀你为其偿命!”
“住手!”
这一次拦住李棠的不是皇帝,反而是那些见到她出现,立刻心思落定的朝官。
“公主殿下奉律而为,如今若做出和昏君同样的行径,如何服众?”
他们直呼皇帝为昏君,全无忌惮。
失去民心便是如此吧。
李棠一瞬间清醒了。
她转身看向御案之上的皇帝,丢下长刀端正跪立,叩头道:“陛下滥杀朝臣,该下罪己诏。”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再看表面上阻止,实则护在她身前的百官,颤抖地绕过几案向前走来。
都是你,都是你。
是你魅惑朝臣盗窃君权。
是你阻止朕修道长生。
他们敢拦成欢,敢拦朕吗?
朕不如杀了你这个孽障!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脚步不停向李棠走来,抬起匕首,在朝臣的视线中挥舞过来。
没有人动。
正当皇帝以为果然无人敢阻止他的时候,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向台阶上猛然踹去。
皇帝摔倒在地碰烂额头,浑身疼痛得如同死了一回,他无暇哭喊,睁大双眼向前看去。
谁?谁要弑君?
李棠是绝对不敢的。
若她不孝,天下人就不会让她做君主。
这是孔孟之道,是立国之本。
有一个人居高临下看过来,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身穿玄青衣衫,那是因为刚从皇陵回来的缘故。
他像是看一只丑陋的虫卵般斜睨皇帝一眼,接着转过身去走到李棠身前,单膝跪下把她扶起来。
“公主殿下。”崔青烨轻声道。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回荡在殿内,每一个字,都似带着神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