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身体僵硬双手颤抖,伸出的手臂停在身前,似乎怕稍有动作,便唤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支笔李棠见过多次。
府君杌律身材高大气息森冷,常常身披墨色披风,用玄青兜帽遮住面容,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但这支笔却永远系在他腰间,随着走动轻轻摇晃。
神的法器,怎可轻易离身。
可为什么宝妞伸手,这法器便从虚空幻化而生,又被她轻轻松松握在手里呢?
既然法器在,杌律必然也在。
“宝妞,”李棠低声呼唤着接近桌案,腿脚酥软汗毛倒竖,努力扯动嘴角道,“过来,给阿娘。”
“阿娘,”宝妞咧嘴笑着,一手握紧笔杆,一手捉住笔头扯动笔毛,举给李棠看,“好玩。”
“是,好玩,给阿娘好不好?”
宝妞犹豫着。
她是个霸道的孩子,从不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跟人分享。好不容易捉住这个玩具,依依不舍地看了又看,嘟起嘴。
“那么,给本府君,好吗?”
斜刺里突然出现沉闷的男声,李棠猛然上前抱起宝妞,转身就往殿外跑。但一抹白烟在她身前散开,让她几乎撞在那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上。
他就站在李棠和宝妞面前。
一身玄青细缎长袍有些宽松,无风而动衣袂翻飞间,可以看到上面铺满硕大的白色莲花纹。那些花纹不知道是怎么绣上去的,隐隐似乎不入纹理,贴衣而浮。
他没有戴兜帽。漆黑的头发散在脑后,眼神冷而亮,剑眉入鬓,俊美绝伦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捉摸的神情。
这便是神吗?即使长得很美,也让人无从亲近揣测,只是胆寒畏惧。
只不过相比一年前,他身上似乎有了不同的气息。
“府君,”李棠开口道,“大人。”
府君杌律的目光不在李棠脸上,他只抬眼看着宝妞。
幽深的眼眸中一缕莫测的光。
杌律今日原本在净土之地听禅,有一段听不明白,苦思冥想不可得。抬眼见新日初升,想到已经有一年未回青木山,便去看看。
入目见熔岩停止流动,冰河干枯,心想这都是因为无人守护的缘故。他抬手引风,便到大夏京都。几步走过朱雀大道,闯入凤阳阁侧殿。
杌律隐去了身形,没有人能看到他。
上次未能查证崔青烨之女是否有操控法器的能力,这次来了,杌律准备看一看。
殿内挺热闹,宫婢内侍喜滋滋逗引着桌案上的娃娃抓周。
抓周又叫试周,虽是逗趣,却也是原始的占卜预测。
杌律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是距离桌案有些近,突然觉得腰间一轻,自己的法器便不见了。
法器名昼息,和杌律一起在风中化生,重五百斤,内有铭文封印,不可能被一个凡人拿在手里。
更何况这个凡人,是一个周岁孩童。
那一瞬间,杌律相信青木山有人可守,他可以继续对神隐瞒这个世界的真相。不过接下来,是要回法器又不把这孩子捏碎。
“给本府君,好吗?”
他不太常说人类的话,声音也不好听。此时竭力让自己不那么可怕。
宝妞仍死死抱住那支笔,看到他出现并不惊愕,一手拿笔,一手就要去扯杌律的头发。
杌律后退一步避开,这才看向李棠:“我要她。”
李棠以为杌律是要他那支笔,心中的惧意便缓缓消散。
杌律并没有抢夺,而是好言好语劝说,这让她有了勇气说出请求。
“府君大人,”李棠把宝妞抱得紧了一些开口,“本宫言而无信没有送上心爱之人的性命,但他眼下身有重疾几乎不治。”
杌律看她一眼。
“府君大人,”李棠心如鼓捶竭力控制情绪,“可否请您放过他。”
杌律后退一步,伸出双手掌心朝向铜笔,在虚空中抓引。铜笔却一动不动并没有被主人召走,他放下手臂,看向李棠。
“你的丈夫只是腿有些瘸罢了。”杌律冷冷道。
“他不是!”李棠拔高声音反驳。
“他不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本宫的丈夫,宝妞的父亲,是崔青烨。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原来没有成。”杌律漠然摇头。
人类的感情他不懂,也不想懂。
崔青烨不惧死亡要回人世陪伴李棠,为了不让他主动坦白身份,杌律甚至恐吓要把李棠变成一棵树。
可眼见他二人越走越近,杌律便想寻个人替代崔青烨,好让崔青烨死心,老老实实去守青木山。
送成欢来时,杌律为了以假乱真做了不少事。甚至还给了他迷惑别人,改变对方思想的本事。
没想到竟然这么不顶用。
“府君大人,”李棠的声音透着几分决绝的凉意,“本宫不能舍弃百姓和幼女。十五年,给本宫十五年,本宫的命,你拿去。”
重生一次,换来了朝政清明大夏稳固。
遇到崔青烨,和他生了一个孩子。
许多人的命运轨迹得以改变,那些好人不必再死,坏人不能猖狂。
点滴恩情获涌泉相报,赤子之心可朝堂论政。
已经值了。
就算死,也值了。
可江河仍旧凋敝,需要她理顺朝政,得盛世民安。
宝妞和城意尚未进学,需要她从严教导,育仁德品行。
十五年,十五年后再死。
死而无憾。
殿内的空气一瞬间有些凝滞。
宝妞仍旧在玩笔,她咬着笔毛使劲儿撕扯,想要把那数寸长的笔毛咬掉。杌律的视线落在李棠脸上,神情无波,淡淡道:“十五年?”
李棠颔首:“只求大人救崔青烨一命。”
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只是他从来不说,怕她担心。
她也从来不问,怕他难过。
“其实你我早已两清,”杌律蹙眉道,“你因本府君重生,本府君因你脱困,如此而已。只不过本府君从不做好事,所以崔青烨的病,我是不管的。”
李棠的心一瞬间灰冷下去。
可府君又道:“眼下你与其担忧一人,不如担忧千万人。”
李棠看着正笑逐颜开的宝妞,并未留意府君说了什么。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可怜的孩子,要失去父亲了。
府君站近宝妞一步,看她开始啃笔头,摇头道:“重生之事有违天道轮回,如今青木山无人守护,若本府君寻不到人去,事情败露,便尘归尘,土归土了。”
什么意思?
李棠猛然转头看向府君。
府君的脸上仍没有什么神情。
他想了想,尽量用最简单的话解释。
“当年帮你,不过是本府君私心为之,并不相信你回来能做到何处。想着最多差之毫厘,掩盖一下便好。哪知道仅仅两年,你便做到这种地步。再五年,恐怕山河变换缪以千里了。你若不想前世那些死了的人再死一次,便要有人去青木山驻守,让众神无法察觉,不能降罪。”
李棠静静地站着,只觉得天地旋转一刻,浑身发麻几乎站立不住。
众神……
府君抬手指了指自己。
“本府君并不能只手遮天。”
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开口道,“我要她。”
他的手调转方向指向宝妞。
“她可以。”
李棠抱着宝妞后退一步。
“她只是个孩子。”
“十五年。”府君立刻道,伸手去拿铜笔。
看到母亲的神情,意识到他们在吵架的宝妞恼了,她举起毛笔扎向府君,做出为母亲撑腰的样子。
府君见状退后一步,似乎也有些忌惮。那铜笔扑了个空,从宝妞手中脱出,掉在桌案上。
“咚”的一声巨响,桌案被砸断成两半,毛笔落向地板,又是一声响动,地板被砸出数尺深坑。
宝妞吓得大哭起来。
“她可以。”府君笑了。
殿门被推开。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阿萝带着宫婢内侍扑进来。
而府君已经消失不见,地上的铜笔也无影无踪。
宝妞被阿萝抱走,内侍收拾桌案,宫婢忙着清扫。
李棠转身离开房间,迈过一片狼藉,往院落中去。
她担忧、难过、害怕、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重生后第一次,李棠意识到自己力量的渺小,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
她走出宫殿,在皇宫中脚步不停四处乱走。走到腹中空空毫无食欲,走到夜幕降临各宫掌灯。
她往日无法思考时会漫无目的地走路,如今走得再多,脑中却仍然是一团乱麻。
不知走了多久,她脚步酸麻鞋子磨损,抬眼看到天边晨星闪烁,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李棠。”那人的声音透着紧张。
李棠抬起头,见到陈琉璃潦草地穿着衣裳,脸上未扑脂粉,显然是被人匆忙之中唤来。
“琉璃,”李棠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我怎么办?”
“怎么办?”陈琉璃蹙眉喝骂道,“你还是以前那个菜包子吗?”
“不是,”李棠道,“我是宝妞的母亲。”
陈琉璃却缓缓摇头:“不,你还是大夏的公主。”
大夏的公主。
重生的时候,她未曾想过会有爱人孩子。她心心念念的,是江山百姓。如今她得到的越多越贪心,什么都不想舍去,什么都想护住。
“李棠,”陈琉璃继续道,“今日陛下上朝问政,你不去吗?”
李棠抬头难过地看着她。
“李棠,”陈琉璃看定她的双眸,“他已经赶走四皇子,今日会做什么,明日做什么,你知道吗?这一切多么不容易,你要葬送吗?”
李棠微微闭了闭眼。
若父皇当政,一切又会回到以前。
以前……
种种惨状浮现在脑海中,她的眼睛忽然睁大。
“李棠,”陈琉璃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丢失的魂魄找回,“你是要束手就擒,还是死里求生?”
“琉璃。”李棠终于回应她。
“本宫的朝服呢?”
她转头看向宣政殿的方向,神情倔强坚忍,唇角浮现决绝的笑,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可能失去孩子的绝望让她变成一把利剑。
神挡杀神,更何况朝堂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