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宫中最热闹处是南熏殿。
皇帝病愈后可以行走的消息迅速传遍皇宫,原本窝在宫中避见赵王的宫妃知道后风一般赶来。她们围着皇帝欢天喜地地看,熙熙攘攘连声恭贺。
“陛下春秋鼎盛,果然恢复得快。”
“容臣妾先行告退,臣妾要去天长观抄写经书以谢天恩。”
这些话入耳好听,皇帝开口说赏,宫妃们顿时更是高兴。
她们的开心是真心实意的。
虽然皇帝自修道后鲜少临幸后宫,就算如今身体大好,恐怕也会继续禁欲寡恩。但陛下只要能走,只要好好活着,她们就不用担忧正值青春便成了先皇妃,削减月例搬去冷宫。
公主仁爱孝顺,但到底不是自己生养的。相比于无法窥见的未来,她们更喜不变。
崔青烨一路走来,时不时需要避让宫妃,好不容易到了凤阳阁,内侍说公主不在。
“我来看看郡主。”
崔青烨道。
内侍微怔一瞬旋即也笑开:“哎呀也是将军有心,殿下今日才说郡主的生辰不宜大办,明日只祭祖抓周,吃顿团圆饭。”
去年的腊月二十一,李棠诞下李宵圆。
“可以见吗?”崔青烨道,“明日我依例去检视皇陵守卫,就不能来了。”
每年节前,羽林卫将军都要亲自陪同工部礼部去皇陵检视,免得天干物燥出什么乱子。白夜容还未回来,今年的检视,就由副将军崔青烨代为前往。而去了皇陵那地方,自然数日之内不能再接触孩子了。
内侍面露犹豫。
“不瞒将军,驸马才走一会儿,说是郡主还未醒,只能放下礼物先行离去。”
也就是说还睡着。
崔青烨眸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面上仍在笑着,把手中用丝缎包裹的东西送上,道:“小物件,送给郡主玩耍。”
话音刚落,宫内便传来阿萝的声音:“是崔将军来了吗?郡主已经醒了,快请进来。”
内侍摸摸头,也便笑着侧过身子让行:“崔将军心意,便请亲自交给郡主吧。”
宝妞正扶着一株珊瑚树站立。
之所以说是树,是因为这株白珊瑚有一米高,种在青瓷花盆中,上面挂着金铃和风车,风吹铃铛摇晃,风车转动,殿中便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
“盈……”
宝妞奶声奶气地说。
“铃——”乳母拖长声音教她,“这是驸马都尉送给郡主的生辰礼物呢,听说价值万金。郡主知道驸马吗?就是郡主的阿爹。”
她边说边教:“阿——爹——”
“阿——”宝妞跟着她说,“阿——”
“爹——”乳母耐心道,“下次见驸马,要喊爹呀。”
一路引着崔青烨来到偏殿的阿萝听到此处,陡然拔高声音对乳母道:“将军来了,你下去吧。”
那乳母吓了一跳,便见阿萝的脸色不太好。
“教导郡主自有少师,嬷嬷还是不要逾矩的好。”阿萝上前扶住宝妞,不忘了训诫乳母。
那乳母脸色发白连声应诺着退下,阿萝这才抱起宝妞走到崔青烨面前,笑道:“将军要送郡主生辰礼物呢,是什么?”
这熟稔的语气……
崔青烨看了一眼阿萝,见她神情坦然,顿时想起她在将军府对自己要钱的时候了。
——“驸马的钱自然是公主的钱,快拿钱来吧。”理直气壮。
——“公主的门客自然也是驸马的门客,快拿钱来吧。”振振有词。
那时候李棠缺钱缺兵马,缺门客缺拥趸,如今她什么都不缺了,真好。
崔青烨把红绸解开,露出尺长的木马。
马儿不大,雕刻得纤毫毕现。鬃毛柔润漂浮,头颈流畅,微睁的眼睛湿润有神,似透着亮光。马头向下,衔起一朵花。
花分五瓣,薄得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
这木马虽算不得大家之作,但看这刀工机巧和构思妙绝,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比之价值万金的礼物,这亲手制作的情谊,显然更为可贵。
阿萝代郡主施礼:“多谢将军大人。”
她没有说崔将军,只说将军大人,跟当年在将军府时一样。
崔青烨又看了阿萝一眼,阿萝垂头施礼,再抬头时,眼中隐隐泪光。
这丫头,怎么知道的?
他把木马递给宝妞,宝妞一手抓住马腿,一手去捏那朵花,摘不下来,索性用牙去咬。
崔青烨笑了。
李棠回来时,那匹小木马已经沾满了宝妞的口水。
“小郡主很喜欢。”阿萝把木马擦干净,送到李棠手中。
李棠却未夸刀工,她眼中窝着暖色,手指在木马纹理上抚过,了然道:“是椿木。”
“椿木很贵吗?”阿萝一边奉茶一边问。
作为李棠最亲近的人,她已经在李棠多次留宿崔青烨,浊光跟踪打探成欢消息这些事后,知道了崔青烨的身份。
这才斥责乳母,屏退成欢,恭迎崔青烨。
原本以为成欢有钱可送珊瑚树,却没想到崔青烨送的也很贵。
不愧是你!
她想起当年在将军府要钱时的顺利,不由得搓了搓手。
“椿木啊……”李棠眯眼笑了。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八千岁呢,都贺长命百岁,他这个做父亲的贪心如此,竟然想要女儿八千岁长寿。
“很贵。”李棠斜倚凭几,对阿萝笑了。
“是不是比珊瑚还贵?”阿萝抚了抚胸口。早知道不给宝妞糟蹋了,该供起来。
“比珊瑚可贵多了。”李棠轻嘬一口茶水,笑得自在好看,“阿萝你好歹如今也是女官,指不定以后要做殿前御侍,还当是在将军府管钱袋子吗?”
阿萝也笑,撇嘴接过木马回侧殿。
宝妞已经睡了,粉嘟嘟的小脸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阿萝把木马放进她怀里。
宝妞肉嘟嘟的小手摩挲着抓牢马腿,哼哼唧唧几声。
这次阿萝听清楚了。
宝妞唤:“爹——爹。”
阿萝站定身子,泪水瞬间充盈眼眶。
她轻轻拍抚宝妞,低声道:“宝妞莫怕,你阿爹会保护你的。”
一定会的。
听说今日成欢献宝,皇帝服用后身体大好,明日便要亲自上朝理政了。
听说市井中渐有流言,说公主殿下把持朝政是为不孝。
听说虽然瘟疫已过,但幽州雪灾,朝廷开仓放粮,可仍有民乱。
听说司天台计算将有月蚀,凶相频现,是因为朝中有奸佞横行。
听说……
纵然阿萝不懂朝事,也知道公主殿下处境艰难。而作为殿下的女儿,宝妞也不能避祸。
她还这么小。
“莫怕,莫怕,”阿萝轻轻拍着,不知是在安抚宝妞还是在安抚自己,“有爹爹,什么都不怕。”
腊月二十一日是小郡主的生辰。
一大早,凤阳阁便人来人往不断,礼物摞起来,堆满侧殿。
积雪初融,李棠抱着宝妞先去给太后和帝后磕头,转了一圈回来,已经有些疲惫。然而宫婢内侍早准备好抓周的东西,摆在正殿特意腾出来的桌案上,喜滋滋等着宝妞抓。
宝妞见桌案上琳琅满目,便挣脱李棠自己爬上去。她的手捏起钱币,看了看放下,拨动算盘,又从徽州墨上爬过去,最终支撑着身子站起来。
“快挑一样。”
宫婢凑趣逗她。
“挑这本书好不好?《女诫》,奴婢去求书法大家抄的。”有内侍笑嘻嘻地说。
“还是要印章,郡主以后必成大器。”
然而宝妞什么也没有挑。
她对桌案上的东西全不感兴趣,只张嘴看着前方某处虚无的所在,伸出手。
空气中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熟悉又让人心生惧意。
那是……
“你们出去!”李棠忽然脸色发白道。
因为说你们,没有说让抱着宝妞,内侍宫婢犹豫一瞬后慌忙退出,把宝妞留在低矮的桌案上。
李棠快步去抱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宝妞伸出的手似乎攥住了什么东西,接着往怀中一扯。那东西在殿内细碎的日光中现出轮廓。
一支笔。
黑色铜笔闪着冷硬的光泽,上面一道浅浅断痕。
那是,府君杌律的笔。
判生死,掌轮回,结印记,通天道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