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而乱族。
这句话刚刚出口,黑釉茶盏便从皇帝手中飞出,直直砸在司马琮额头。茶盏破碎,随几滴鲜血击地而落。
自古刑不上大夫,更何况折辱。
皇帝这是动了大怒。
“放肆!”
他起身太快以致有些眩晕,扶着内侍的胳膊站定,抬手指向司马琮。
“竟敢诬告公主至此,杀了他!”
虽然厌恶李棠,但子之错父之过,皇家的女儿若有如此大错,整个李氏皇族,恐怕都要被天下人耻笑,因此蒙羞。
司马琮没有去擦额头的鲜血,他跪得笔直。
“臣信他,故而敢为之请陛下决断。”
“司马琮!”皇帝大声喝止连连喘气,踉跄起身又重重跌坐在御榻之上,“成欢小儿奸诈,骗你至此,朕可以治你失察之罪!”
殿内静了静,仅有的几个心腹内侍宫婢身体绷直,不敢有一丝动作。
司马琮仍旧跪着。
他心里想了想,这似乎是陛下第一次对他动怒生气。
然而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为社稷谋划,为百姓耕耘,为李氏皇族绵延握住这江山,死而无憾。不能,不能让李棠当权做了女帝。她虽是皇帝所生,却是女人。而如今她更是跟丈夫之外的人苟且,淫乱而不自知,当诛当杀。
皇室的颜面的确重要,可是,重过江山吗?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奋力一击,难道便束手就擒?
“陛下,”司马琮泣告,“臣言行失当,求陛下责罚。”
皇帝神情变换,看着司马琮的脸,思忖一刻。
老了啊。
想不到当初英姿勃发的少年人,如今也已经两鬓斑白了。
皇帝心中微微不忍,手指动了动。
眼尖的内侍立刻会意,给司马琮送上净巾擦拭血污。
“朕不想见他,”皇帝摇头道,“他举告公主与人有私,是他与公主的事。朕不会以此胁迫李棠,朕丢不起那个人。”
这是宽仁误国。
司马琮心中叹了口气。
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想到到最后,他竟然要说出接下来的话了,要用接下来的话劝皇帝了。
“陛下,成欢还有一事启奏。”
皇帝惊怒之后心绪刚刚平静,只觉得身体虚脱不想动。因为躺卧将近一年,肌体退化让他不能行走,刚刚大怒之下起身斥骂,已经是他的极限。此时想到病体残躯如烛火将灭,却被夺权逼退至此,求道长生更虚无缥缈不可能,心中忧愤痛苦。
听到司马琮仍不肯罢休,皇帝顿时苦笑。
黔驴技穷啊,朝堂之上,朕竟只得一人心。
可这人无论怎么折腾,也终不能如愿了。
“他还要怎样还要怎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被李棠杀了一次,就懦弱得连宫门都不敢进了?”皇帝开口讥讽。
成欢是什么样的人?
二十岁受父荫承袭朔方节度使,皇帝原本以为他也只能如此了。却没想到少年将军勇猛无敌,接连平叛乱、逐贼寇、护边疆、杀外敌,年年擢升,终领西北道行军大总管,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官至正三品上。他从来都是凶悍倔强桀骜不驯,哪里把自己这个天子放在眼里过?
可如今竟然躲到幕后,让别人为其说情?
他还是不是成欢,是冒牌货吧?
虽然讥讽,但皇帝还是恹恹地同意道:“奏什么?”
“回禀陛下,成欢被公主诛杀是真,死而复生也是真,成欢他,遇到通天神人了。”
死而复生,通天神人……
皇帝脑中嗡地一声,四肢百骸一阵酥麻,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是成欢的母亲郑氏,送给司马琮的最后一张牌。
皇帝痴迷长生之术,已经是众所周知了。因为上行下效,就连一些大臣私底下都喜欢捣鼓丹砂之物,常提“致虚极,守静笃”“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真是辱没夫子颜面。
可成欢传言已死却又死而复生,朝臣都以为是公主当时因夫妻情分未必真下杀手,哪知道成欢说,他的确死过。
不光死过,还有异事。
皇帝吃了一瓶养心丸药,虽油尽灯枯却满面红光,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却掩饰不了眼底的疯狂。
司马琮的声音不紧不慢,缓缓叙述。
当时公主去北地时带的人不多,但仍然有人愿意作证,公主殿下的确刺杀成欢,成欢的尸体消失在树林里,遍寻不到。
为何推断他必死,是因为刀柄没入肚腹,流下的血染红数尺地面。据此推断,成欢的血几乎流尽。
原来是遇了神人,让成欢死而复生,这才回到北地。
“可否相请?”皇帝最终吸气问道。
司马琮摇头:“求陛下恕罪,那神人说,救助成欢是为见天子,他只见天子。”
“难道朕不是……”皇帝说到此处颓然噤声。
他不是了,不是了!
皇权被夺,他如今无论说什么,中书都充耳不闻如同聋子。
不,他们没有聋,他们只是全听李棠的。
十八道节度使、各道兵马元帅、羽林卫、兵马司、朝官百姓,全都,听她的!
皇帝伸手握住几案上的经卷,狠狠砸向炭炉。那本珍贵的,传说是先朝得道上君留下的手书,就这么扑闪闪被火焰覆盖,瞬间烧成粉末。
“传成欢来见!”
他最终说道。
若能得道长生,哪管皇室蒙羞。
“母亲,这样好吗?”出门前,成欢站在清扫干净积雪的院落里,转身询问郑氏。
小黄门来宣,他问过郑氏,才知道那日她对司马琮说了什么。
郑氏手持一串佛珠轻轻拨动,面色不变。
“欢儿,母亲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那神人不准我们伤害李棠,李棠又视你我为眼中钉,那便只能借皇帝的力,让他们父女残杀,你我母子才能得一线生机。”
“可是如何证明那神人的存在?”成欢有些焦虑。
郑氏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的瓷瓶。
“这是……”
“那神人给你的药水,母亲留了一瓶。”郑氏道,“献给皇帝,他会信的。”
皇帝疾病缠身不能行走,这一瓶药水,足以证明神人的存在。
成欢立刻高兴起来。
“那以后呢?”
郑氏脸上笑容更多。
以后就更简单了。李棠名节受损,皇帝也死到临头,而成氏有兵马有拥趸,扶四皇子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人敢挡?
但她没有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
她只是对成欢挥挥手。
“快去吧,别让皇帝久等。”
成欢的身影消失在宫中不久,崔青烨带着一队羽林卫换防回去。
一个小内侍早就等在值房里,见他回来,立刻低声把事情讲了。
“喝了吗?”崔青烨凝神道。
小内侍点头道:“立刻便能走了,而且身轻如燕,陛下大喜,想要见那神人而不能,既喜又忧。”
恐怕还有愤懑。
崔青烨点头,淡淡道:“回去吧,记得换双鞋子。”
那内侍连忙低头看,见一路踩雪过来,他的布鞋边缘已经湿透。若就这么回去,必然会被发现是走了远路。
内侍心有余悸地点头,躬身退下。
崔青烨却并没有歇。
他换了干爽的衣服,打开床边暗格,取出一个木头刻的小马,细细用手抚过,再次确认没有毛刺,揣入怀中。
推开门走出去。
宝妞,父亲送你一样礼物。
你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