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京中下了最大的一场雪。
北风卷地而起,天地间如梨花纷飞,寒冷从九天之上飞扑直下,大明宫往日翻卷的龙旗凝而不动,其下的黑铁旗杆上,裹着细碎的冰雾。
因为腊月不宜挪动床榻,皇帝病愈后便仍然住在离宣政殿最近的南熏殿。此时大殿内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伴着这声音,有清朗的《莲华经》被人吟唱,在宫中回荡。
长生,永远是本朝皇帝最看重的事。
被棉袄裹着身子,脖子里围着一圈狐尾的四皇子李城意从甬道上走来。因为穿得太厚,远远看去像是滚过来一只硕大的雪球。他走得缓慢,爬上台阶,在殿外整理礼服去掉围脖,顶着寒气推开殿门。
正要迈步进去,却被内侍抬手阻止。
“赵王殿下,”那内侍低声道,“陛下说不必见了,就在此处拜别吧。”
一路勉强维持皇家风度的李城意终于忍不住唇角下垂,眼眶蓄满泪水。
“可是父皇……母后……”他嗫嚅道。
内侍的声音更低,被风吹过来,透着森冷的寒意:“陛下让带话说,此去山高路远,要恪守为人臣子的本分,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一旁赵王的随侍立刻掏出纸笔,郑重跪地记下训诫。而李城意也便跪在积雪还未清扫的宫殿前,一丝不苟行拜别大礼。
身后众人忙跟着跪地叩拜。
礼毕,李城意被侍从搀扶起来,转过身回去。
“走吧,殿下。”身边的人催促着。
“我还未去拜别皇祖母,还有姐姐。”
李城意依依不舍咬着唇角,看向凤阳阁的方向。
雪天路滑,凤阳阁距离这里又远,一来一回必然误了出宫时辰。到时候被御史参上一本大不敬之罪,就不好说了。
王府官俯身劝慰道:“说不定过了年,陛下思念殿下,就召回来了。”
他说完看着面露迟疑的孩子,心中不免有些同情。
这孩子知道吗?皇帝如今恨不得他死了吧,哪里肯再召回。这宫中往日由公主殿下说了算,李城意的日子好过得很。可如今皇帝醒了,人人噤若寒蝉马首是瞻,面对被判了不吉抛弃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哪会相送。
李城意没有拒绝。
过了年他就五岁了,不再是调皮胡闹的孩童。一言一行要知道不光关系到自己,还关系到身边的人。
皇帝可以顾及人伦不杀他,但杀他身边的人,不过是一抬手间。
“好。”李城意把狐尾系得紧一些,放下双手,肃正面容,顶风冒雪往宫外去。
风雪更大,他走得更慢,内侍几次上手搀扶,李城意都甩手挥开。宫中甬道虽然被一遍遍扫过,但不断下落的雪更添湿滑,几次让他险些跌倒。
李城意咬紧牙关。
往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了。
失去父母兄姐的庇护,没有亲族朋友在身边,在与金国相邻的西北,一个人,慢慢长大。
宫门打开,李城意率众而出,马车就在不远处了,快些进车里,免得生病。
生了病,可能不等宫中召回,报丧的文书就先回来了。
“殿下。”身边的王府官却忽然停下脚,并且扯住了他的衣服。
“莫要误了时辰。”李城意说着,做出大人的样子催促。
然而王府官却没有动,他也停下来,余光中前面似乎有人影绰绰。
李城意猛然抬起头。
风雪中,数丈远的地方撑起一片油纸伞,最前面站着一个人。茜色大氅如天边流虹张开,裹着她挺拔的身影。眉目不悲不喜却让人心生镇定,发髻中一支钗环轻摆,风姿卓然,强大慈悯,让人敬爱又眷恋。
雪花散去,李城意眼中却迷了水雾。
“阿姐!”他大喊一声奔上前去,一路的小心翼翼在此时土崩瓦解,距离李棠数步远时,双脚打滑突然踉跄几步。
没有跌在石板上的痛感,他摔入李棠怀中。
李棠单膝跪地拥紧李城意,没有说话,只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有阿姐,别怕。
有阿姐,别怕。
李城意的眼泪倾泻而出。而李棠身后,那些陪她一起送别赵王的大臣则轻声低语。
“毕竟是个孩子。”
“太小了,一去千里远啊。”
“不光公主殿下,咱们也跟着担忧啊。”
李城意身体微僵打了个激灵,埋头在李棠肩膀,偷偷蹭干眼泪。
真笨啊,不能保护阿姐,也不要变成她的累赘。
他从李棠怀中挣出,离开那令人不舍的温暖,退后几步跪倒,端端正正施礼。
“赵王李城意,拜别公主殿下。”
李棠抿唇笑了。
她抬手解下颈中项链,上前一步放入李城意手心,俯下身子靠近一些,轻声道:“护身符,让它陪着你。”
那项链上还带着李棠的体温,被李城意紧紧攥在手心。
“是海棠花。”他展颜笑了。
“等海棠花开,阿姐接你回来。”李棠说完退后一步,李城意和她挥手道别又对大臣施礼。
送别的朝臣也一起还礼。
他转身大步走向马车,待坐稳身子,方想起李棠最后一句话。
待海棠花开,阿姐接你回来。
海棠……
他手脚发麻身体如同凝固一般不能动弹,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停止呼吸。
阿姐是要……
他紧紧攥着项链,想要去掀开车帘却终于没有动。这里已经听不到宫中丝竹之声,只有大雪纷纷落下,掩盖马车的痕迹。
阿姐……
李城意无声地哭了。
内侍小跑着把密信递入宫中时,那一卷《莲华经》已经吟完,皇后告退,皇帝正悠然吃茶。
茶水就着丹药服下,让他觉得脚步都轻了不少。
陪坐在皇帝身边的宰相司马琮先行打开密信,看过之后又收起。皇帝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在看远处,声音有些飘渺。
“有多少人?”
“朝官差不多都去了。”司马琮脸上一丝愧色,“是臣的错,没有为陛下守住朝政。”
都去了……
皇帝轻轻摩挲茶盏边缘,捏出一片茶叶揉搓。
知道朕不喜赵王,竟然还雪中相送。当朕死了吗?
他的脸上却很平静。
“李城止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声音含着厌恶。
“朕生了一个好女儿。”
声音满含讥讽。
这样的话司马琮不敢回答,只是道:“自陛下缠绵病榻,公主殿下也做了不少事,短短半年,朝中贬谪出京数十人,论功行赏和擢升的更达百人……”
黑釉茶盏被推到几案下,“啪”地一声打断了司马琮的话。
“这是做事?这是结党营私,是惑乱朝政,是妄图谋逆犯上!命中书拟旨,凡是李棠摄政期间擢升的官员,朕一概不认!凡是获罪者,开案重审!”
“陛下!”司马琮爬出几案跪在皇帝面前,哑声道,“此非上策啊。”
皇帝胸口起伏不停,半晌才压下愤怒,哼声道:“那依卿所言,何为上策?”
何为上策,自然是,得臣心,得民心。
我朝受圣人教化,蒙万民福祉。新政已经推行,利弊还未显现。而如今这些朝官们,也并不是酒囊饭袋之徒。
要用敌人的矛,攻敌人的盾。
一切,只能从公主身上入手。
败坏她的名声,消减她的威望,使她令万人唾,千人骂,只能缩头归家,不敢招摇。
“陛下,”司马琮以额头触地,禀告道,“驸马都尉成欢,愿为陛下用。”
皇帝微微抬眼,眼中闪过怀疑。
“陛下,”司马琮继续道,“成欢愿在百官前,求请与棠公主殿下和离。”
皇帝的身体稍稍后倾,冷冷道:“为何?”
司马琮沉声回答:“遵《大戴礼记》‘七去’之则。”
妇人七去。
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
皇帝蹙眉道:“因何而去?”
司马琮正色道:“淫,而乱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