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听到休夫,崔青烨有一瞬间的惊慌,旋即想起如今她的丈夫是将军府里住着的那个,顿时哑然失笑连连点头。
他的眼睛里溢出满满的笑意,摇动脑袋蹭着李棠的手,鼻头顶着她的手心,嘴唇张开轻轻亲吻,低语道:“你这样很乖。”
“嘁,”李棠颇不满他的话,手指抚摸过崔青烨的脸颊,在耳朵下面停留一刻,居高临下道:“本宫可是摄政公主,难道不是应该你乖乖的吗?”
她手心的温度还留在自己脸上,可人已经不见了。崔青烨蹙眉抬眼看她,点头道:“朝事上,一切听你的。”
“还有不听我的地方?”李棠双手捧着他的头,轻轻用力,做出要扭断的样子。
可崔青烨根本不在乎她那点力度,他双手托着李棠垂在书案上的腿,把她整个人高高举起,在殿内旋转一圈放下,已经在床上了。
佩剑解下丢在地上,拉开圆领袍上的扣子。
“在这方寸之地,”他瓮声道,拔掉李棠的发簪,埋头在她散发着花香的发间低语,“公主殿下还是听我的好。”
“不听又怎样?”李棠偏过头轻咬他的耳垂。
“会……”崔青烨的手沿着李棠的腰部向下,呵护般把她拉入怀中。
“很……”另一只手却控制了她的螓首,侵犯般亲吻她的脖颈。
“惨。”
排山倒海的力量裹挟着柔情蜜意席卷而来,春光倾泻鸾凤和鸣,一只褪去亵衣的胳膊举起,摩挲寻找着,拉掉了捆绑帐幔的丝带。
东珠串起的帐幔“哗啦”一声垂下,只有微风尚不知羞,穿过白色珍珠的缝隙,钻进去窥视。
“你敢!”李棠的声音含糊不清,被崔青烨封堵住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要反驳要强势要决定一切,可却在男人的情意绵绵中轻哼着,接纳了一切。
“好吧,”在他移开唇舌的一瞬间,李棠妥协道,“就听你的。”
粉嫩的脚趾突然伸直击打珠帘,把那一缕微风吓得退出去。
天地绚烂后安静下来,她竟然还有力气,开口道:“喂,你之前,是戴着,人皮面具吗?”
崔青烨没有说话,他轻哼一声,算作回应。
李棠的手指继续摩挲他的耳垂,有些疑惑:“那为何你我近在咫尺甚至同床多次,我从来没有发现?”
“很薄,”崔青烨的声音温柔绵软,轻得似乎怕有人听到,“为了服帖,和他的骨骼肌肉形状一致,受了些罪,做得天衣无缝。”
李棠深吸一口气,翻转身子背对他,落下泪来。
受了些罪。
他那么无畏的人,都说是受罪,可见那种罪十分可怕。
早就知道不可能只是贴一张皮那么简单,每个人脸部的骨骼形状都是不一样的,若想以假乱真,必然大费周章。
必然会痛。
“好了,”崔青烨从身后紧紧环抱着她,在她脖颈间闭上眼轻声安抚,“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是的,好好的了。就连他身上之前的伤口,也如重塑般消失不见。
是什么原因呢?
李棠的身体猛然紧张一瞬,接着缓缓放开。
是杌律,是他和杌律决战后去过的地方。
那他的身体如果想养好,也需要再去一趟吧。
若想他长命百岁,是不是要失去他才可以?
李棠竭力压制想要哭泣的情绪,控制着自己缓缓点头:“那就好。”
“嗯。”崔青烨亲吻她的肩膀,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黄河在这一段还不算浑浊,泥沙也不多,只是澎湃的气势比下游要大出不少,隔了很远,都能听见轰然的水流声。
渡河后只走了两三里地,白夜容寻找到那个小村庄,在最不起眼的陋巷里,推开一扇门。
旁边瑟缩在风雪中的乞丐听到声音,有些不满地把身上的盖毯拉严实些。
“竟然还有人找老不死,日头被黄河水淹住了吧?”他嘟囔着翻身睡了。
院子里堆积着厚厚的雪,连路径都不曾扫出,白夜容敲着门问:“有人在家吗?”
一个只穿着单薄道袍的老人推开屋门,声音大得能掀翻天。
“滚滚滚!不见客!”
白夜容神情不恼,抬手丢过去一只破旧的荷包。
“烦请老丈看看这个。”
老人神情疑惑地打开荷包,神色突变,转身便进了屋。
白夜容等了一会儿,直到屋内传出更大的声音:“看你是个年轻人,腿脚怎么这么慢?”
这是邀请吗?
白夜容神情紧张地踏雪而进,脑海中响起崔青烨在瞭望台里说的话。
——“你去北地,可否帮我办一件事?”
——“这是地址,把信物给他,他就知道我要什么。”
护送燕宁去金国,自然经过丰州。顺道取一样东西,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老人不知去了何处,白夜容站在炭火盆前暖着手,静静看屋内的陈设。
中堂墙面挂一幅钟馗捉鬼的画像,几案上搁着小巧玲珑的灯笼。灯笼上绣着一支梅花,花色暗沉。白夜容好奇地走近拿起那盏灯笼,眼眸中忽然滑过惧意,手一抖,那灯笼掉在地上,在火影中微微透明。
他退后一步,猛然甩头,下意识地伸手握紧剑柄。
这个时候内室的门开了,老人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木匣。
“原本以为他不会用,没想到最终还是要用。”他眉头微蹙道,“七年了,还是想起老儿来。”
“这里面是什么?”白夜容却没有伸手接,声音里含着忌惮和厌恶。
老人正巧看到地上滚落的灯笼,神情了然地把灯笼拿起来,就着火光道:“你看,这一点红痣,多像梅花。”
红痣……
白夜容面色惨白退后一步。
老人扬眉道:“这女人作恶多端,表面上是人牙子,其实勾结金贼残害正经姑娘,八岁的女童都不放过。官府判了凌迟,老儿多方打点,才得了后背这一块完整的皮。”
“别说了!”白夜容抬手指着木匣,“这里面,也是吗?”
老人皱眉看着白夜容,啧啧两声:“一看公子你就是锦衣玉食养大的,看不得这些腌臜东西。也就别看,给小烨子送去吧。”
小烨子……是说崔青烨吗?
老人脸上露出思念的神色。
“小烨子跟你不同,他是刀山火海死人堆里滚过的,只要能活下去,要半条命都可以。”
老人说完把木匣往白夜容怀里一甩,径直转身进入内室关门。
想了想又打开门,几步把灯笼拿在手里,再回去。
这次的关门声尤其大,几乎震耳欲聋。
白夜容抱着那个木盒。
人皮……
他竟然抱着人皮。
他也曾经杀过人,敌人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动得发髻散乱。
那倒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有这种神鬼莫测又让人倒胃口的东西。
可这老人,可崔青烨,竟然觉得寻常吗?
白夜容把木盒丢进包袱里,三两下捆了随意拎着,尽量离自己身体远一些。打开屋门站在廊下,清冷的风裹着雪粒拍在他脸上,让他清醒一瞬。
寻常……
什么人才会觉得一样东西寻常,寻常得可以委托朋友去拿,并不觉得唐突不安?
是常用的东西。
白夜容想到此处猛然转身,拍响刚刚关上不久的门。
“烦请老丈告知,这里面的东西怎么用?”
通往官道的路上,雪地里,白夜容没有骑马径直向前走,脚步有些凌乱。
耳边浮现那老人的话。
——“小烨子知道怎么用,第一次时削掉不少皮肉,后来就适应了,只用石灰粉烧一遍,洗干净,趁血沫还在,贴上就行。
——“七年前他拿走六片,老儿嘱咐过他,省些用。因为那模子死了,就算偷偷见也见不到,做不出多余的了。我这里这片是因为有瑕疵,得修,才没给他。”
白夜容的手渐渐攥紧包袱,生怕那东西丢了,又很想那东西丢了。
削掉不少皮肉……
石灰粉烧一遍……
那该……有多疼啊。
那是,人皮面具吧。
他脑中滚雷般出现无数嗡嗡的声音,到后来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逐渐让他心中巨震停下脚步。
崔青烨,你是谁?
还用问吗?
他不光曾是她童年的玩伴,还在合家灭族后历经五年地狱般的生活,又回到京都,回到她身边。
他迎娶她回家,不再报仇,护着她,护着她的朝廷,最终在北地被她杀死。
可他竟然仍旧回来,回到她身边。
管他前途叵测,无惧天地不仁,就是要,在她身边。
守着,护着,即便连真正的姓名都不能拥有。
盼着,望着,即便连亲生的孩子都不能拥抱。
白夜容把包袱丢在雪地里,他恍惚间跪坐下去,打开木匣。
雪停了,一片薄如蝉翼的东西被羊脂膏托着,静静安放在木匣里。
那是……成欢的脸。
这两年来无数场景浮现在他心中,成欢玄青色的身影在虚空中出现,转过头来,却是崔青烨的脸。
是他,都是他。
白夜容猛然躺倒在雪地里,看着虚无缥缈的天空,喘出一口气。
“崔青烨,”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我,不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