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宫中,宗室亲族和朝中重臣正在南熏殿跪拜皇帝,并且感念上苍大德,让天子醒转如常。
皇帝靠在金缎引枕上,刚刚吃过参茶,此时精神好了些。他的视线在司马琮身上停留一瞬,接着看向端正跪坐在凭几后的李棠。
这是他的女儿。
皇帝仔细想了想,这个女儿生在春日海棠花盛开的时节,因此得名。开蒙进学后读的第一本书是《女诫》,后来七七八八学了些经史,但是,绝对,没有人敢教她朝政。
她是孝顺的,乖巧的,温和的,好拿捏的。
可是,治国理政的诀窍,是谁教她的?制衡朝臣的法门,是哪儿学来的?改革新政的魄力,更是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至于选任将领南国平叛灭掉吐蕃一族,简直像是痴人说梦了。
不对。
事情早就不对了,从她新婚那日提剑杀入宫门,便已经不再是她了。只是自己还念着父女伦常,未诛杀这个逆子以安天下人心。
皇帝垂目轻哼一声道:“棠儿真心肯吗?”
皇帝以为李棠不会同意的。
毕竟他刚说出要四皇子李城意出京就藩,皇后就哭泣着离去,而她母族白氏族长也气焰嚣张反驳,丝毫没有顾及皇帝刚刚醒转,身体虚弱。
至于提起要晋王李城止和李棠一起监国摄政,几乎是话刚出口,大臣就跪倒一片。他们要么直言公主一人便可辅政,要么突然就要告老还乡,甚至还有个人声称家中老父病重,需告假侍疾。
侍疾,你怎么不说死了老爹丁忧呢?
而御史台就更可恶了。那个御史大夫去南边代天巡牧回不来,但并不妨碍他手底下的言官们举起笏板,说是晋王侵吞他人田产商铺,要弹劾晋王。
真是了不得了。
皇帝神情沉沉。
他不过是病了半年多,这朝廷俨然就是李棠的了。
唯一的意外,是李棠竟然陡然拔高声音盖过大臣皇亲乱哄哄的话,表示同意和晋王一起辅政。
不会……反悔吧?
李棠声音温和神态恭谨道:“父皇乃大夏天子,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升迁贬谪都遵天子令,女儿不敢僭越,忘记为人子女的本分。”
算你识相。
皇帝心中稍稍宽慰。
眼下不用着急,先把身子养好,再看看司马琮这半年来记下的秘事,等稳下来,择些事把李棠一党诛尽,夺回权柄。
别的人是靠不住的,想来想去,倒要从晋王入手了。
只要他进了朝堂,就可以做自己的左右手,掣肘李棠,徐徐图之。
想到此处,皇帝看向外面。
内侍总管会意,立刻扬声问道:“去王府的人回来了吗?”
一叠声问下去,却不见有人回话。站在廊柱前的内侍偷看一眼李棠,见她并不在意,才转身出去,又带着几个人慌慌张张回来跪下。
“回陛下,宣晋王殿下的人回来了。”
“晋王呢?”皇帝有些恼,“难道还要朕出去见他吗?”
“殿下不敢,”回话的内侍还未说话,他旁边的王府长史就开口了,“殿下来不了了。”
声音有些哽咽。
“朕还没死呢!他就敢如此不孝!”皇帝掷下茶碗道。
那长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但是为了活命还是回话:“陛下明鉴,晋王殿下他……”
“他怎么了?”
“他昏死过去了啊!”
昏死过去了!
皇帝身子猛然后仰,竟然惊怒交加之下背过气去。
殿内乱作一团。
李棠回到凤阳阁时,里面有清脆的说话声传来。虽青竹玉璧立在门前,让她一时看不到是谁,却听出了声音。
“李宵圆,你敢喊我舅舅吗?”
接下来是咿咿呀呀的学语声。
李城意叹了口气:“是‘舅舅’,不是‘揍揍’。罢了罢了,反正你也听不懂。你知道甘州吗?你揍揍再过几天要去那里就藩了,厉不厉害?”
竟然不让在家中过年,就要远行千里之外。
李棠停下脚步没有进去,后面女官宫婢内侍护卫便也都肃然而立静静等待。
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李城意再说话,竟然是带着哭腔。
“我一点都不想那么厉害……”
奶娘和宫婢的劝慰声响起,李城意抽了抽鼻涕,又道:“李宵圆,你有爹吗?”
“爹……”稚嫩的声音传来。
“你爹对你好吗?”李城意问。
刚刚开口,便有人嘘声禁止他往下说。宫闱禁地哪能胡乱说话,被人捕风捉影听到告上去,固然不会把账算在皇子头上,但是教养陪伴他的人就要倒大霉了。
李城意便叹了口气:“揍揍走了,往后我不在,你要记得好好保护你母亲。”
李棠听得鼻头发酸,正要抬步进去,便听到阿萝的声音:“花房的茶花开了,谁要去看?”
李城意立刻高兴地跳起来。
“去去!去摘最大的送给琉璃姐姐。”
“抱上宝妞一起去,那里暖和,可以多走走。”
一群人簇拥着从角门出去,热热闹闹地不见了。
李棠抬手作势抚开鬓角碎发,拭去一滴泪。
拜帖刚送进去不久,管事就又拿着出来,躬身施礼道:“真是不巧,我家老爷还没回府。”
这理由也太拙劣了。
成欢收起那张驸马都尉拜帖,唇角浮现笑意。
“劳烦再去通禀一声,”他肃然道,“就说朔方成府长子拜见。”
朔方成府长子,不就是成欢,不就是驸马都尉吗?
这有什么区别吗?
管事有些犹豫。
成欢抬手甩过来一袋钱,沉甸甸的,让人心生欢喜。
“成,”管事垂头转身,“请驸马爷稍候。”
成欢回头看向马车,车帘掀开,母亲正瞧着司马琮府邸高低错落的房屋。他心中有些嘀咕,不知道消息是否准确,不知道依母亲的意思报上朔方的名号会不会管用。
正在担忧,门开了。
“老爷有请。”
来的不光有管事,还有几个衣着干净整洁的男仆。
这才是,待客之道。
林奕在府门口拦住按品大妆,打扮得明艳照人的陈琉璃,扯着她的衣袖晃。
“要去哪里?”
“宫里传话来,说是县主以上有品阶的亲族,都要去宫中侍疾。”陈琉璃对林奕笑笑。
其实陈琉璃无所谓侍疾,她只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去,万一宫中有事,也好相帮。
但是林奕显然会错了意。
“不准去,”他瞧着陈琉璃发髻上的茶花,“这花是谁送的?这种‘六角大红’最是难养,肯定是宫里来的。是不是那个小破孩儿?”
称呼皇子小破孩儿,天底下也只有他这样了。
陈琉璃哭笑不得,拿开他的胳膊,径直向前道:“多大个人了还跟孩子置气,崔将军在外面等着呢,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崔将军?
林奕顿时恼怒。
他今日来见陈琉璃,身上只佩金玉没有佩戴刀剑,此时想要用却找不到,急得团团转。这时恰好见郡主府里一个仆妇抱着干柴经过,忙抽出一根趁手的,就向外面跑去。
“你做什么?”陈琉璃疑惑地跟上。
“本将军……”林奕气势汹汹,“要为成欢那个死狗出气。”
“出什么气?”陈琉璃怔怔地拦在林奕身前。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你是公主的闺中密友,竟然不知道?”
陈琉璃一掌拍在林奕头上,把他费了好大劲儿束好的发髻打乱,一朵红花被拍碎掉在地上。
“有话好好说!”她气道。
林奕顿时被她骇住,小心翼翼委屈吧唧道:“你……那个……棠公主,跟……那个崔青烨……他们……”
“他们怎么了?”陈琉璃又拍一掌,这次连玉箍都掉落了。
林奕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想恼又不敢恼地胡乱抹整齐些,开口道:“公主和崔青烨私通了,咱们快把崔青烨打死,免得成欢知道了伤心。”
陈琉璃深吸一口气。
她没什么朋友,也不听市井八卦,不知道竟然有这等事。
想了想,她扭头也抽了一根木柴。
“这样吧,”陈琉璃下定决心般道,“我们把成欢打死,这样公主就不用私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