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足双须铜龙三弦纹炉里燃着安神静气的香饼,氤氲的浅淡气息里,宫婢跪坐在龙榻前,手里捧着湿热的毛巾。
皇后撩衣安坐榻前,为皇帝擦干净头脸手脚,再按摩身体,以免生出褥疮。
这些事虽然惯常由宫婢伺候,但夫妻一场,感情是否亲厚,都体现在若一人有难,另一人的态度上。所以皇后情愿多做些事,好让皇帝感觉到她的情谊。
有情在,不自弃。
毛巾热水撤下去,皇后带着宫妃拜倒叩头,行礼毕,方缓缓而出。
她叮嘱内侍为皇帝加上脚炉后离去,从宫殿檐下转身时,余光见一身紫红官袍的男人抬步走入皇帝寝殿。
留神到她微顿的目光,身边女官立刻道:“是司马大人来了。”
大夏官员按品级不同,身上官服的颜色也不一样。
司马琮,正三品,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大夏朝廷百官之首,是为宰相。穿紫红官服,玉革揽腰,佩金鱼袋。
“司马大人倒是赤胆忠心。”皇后轻声叹息,“自陛下病后,风雨无阻前来问安。”
女官低头称是。
皇后抬脚步入凤辇,稳稳坐下,又问:“公主那里……”
话不必说完,女官已经懂了。
“回娘娘的话,公主殿下吩咐过,陛下寝宫的大门随时为百官敞开,无论谁要觐见,一律恩准。”
这是为免被宗室百官疑心挟天子。
这样也好。
不过……
皇后心中忽然有些惴惴,若皇帝真的醒了,又该如何?
眼下朝政已稳边境休战,新政推行之下律法严明百姓安居。这些,都是她的女儿做到的。
她生的女儿!
想到此处心中有些翻涌激动。
只是这些,病榻之上的皇帝会认可吗?会服输吗?会激赏女儿,还是忌惮夺权?
皇后轻轻抬手扶额。
都怪自己没有看顾好大哥儿,城钧走得早,让棠儿不得不担起朝政。
“去瞧瞧城意的功课。”皇后下令道。
女官应声,轿辇缓缓转向,往崇文馆方向去了。
司马琮同往日一样,无论皇帝是否听到,先把近日的朝事讲一遍,再跪地叩头离去。
朝臣们都说他是最会和稀泥的宰相,说他立于朝事之外,上朝只会打瞌睡,白食天家俸禄。
但司马琮知道不是这样。
朝中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在皇帝还在做皇子时就已经参与党争,辅佐皇帝继位了。那时候司马琮不过是秘书省校书郎而已,因出身贫苦朝中无人,科举进士外放为官,颠沛流离数年回京,又被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
那时皇帝还是皇子,因为娶妻前便生养儿子被先帝逐出京都,他从宫中缓步而出,脸上并无半点羞惭难过。在皇城门口停脚斜睨抱着书卷的司马琮,眉头微蹙。
“听说大人学识渊博,可愿与我为友?”
与我为友?与皇子为友?
司马琮只觉得头顶滚雷落下,脑中轰地一声,接着气血全部涌上头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本王是故意的,”那皇子道,“京中兄弟们为太子之位争斗不休,留在这里难免被误伤。不如躲出去清净,也好等鹬蚌相争后,再作打算。”
他的打算是对的。
谁也没想到这个皇子后来能回到京都,做了皇帝。而司马琮,也被万人之上的天子一步步,恩赏到宰相的高位。
他们不光有云龙鱼水君臣相得的情谊,更有愿意衔环以报的大恩。
司马琮深深叩首,只是这一次抬头时,视线扫过被褥某处,却忽然停下。
是什么……动了吗?
“你们都退下吧。”司马琮忽然抬头对内侍宫婢道。
“这不合规矩啊。”一直伺候皇帝的新任内侍总管虽然犹豫,还是把其余人等屏退,他自己立在殿门前,以防被人听去什么。
这内侍是当初在王府时,皇帝的近身亲随,当然知道皇帝和司马琮的关系。
这是皇帝如今可信之人,可依傍之人了。
司马琮跪行几步握住皇帝的手。
“陛下,”他轻声道,“你醒了吗?”
皇帝睁开眼偏过头。
他前些日子已经能说话,只是口齿不清说不囫囵,想要杀了李城意又做不到,结果被太医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当中邪来治,折腾了好几天。这之后他的神识每日都回来一些,但他装作一如往常的样子,生怕再次被人戕害。
眼前这人……
皇帝脑海中浮现他的名字,他做过的事,他跪在地上发誓效忠的模样。
“子玉……”皇帝唇角颤抖,微微吐出声音。
司马琮,字子玉。
竟然连自己的字都记起来了。
司马琮涕泪交加抱住了皇帝的胳膊。
“救……朕……”
昏迷近一年后,皇帝试着转动舌头,说出更多的话。
晋王府内。
几个铺子和田庄的账册整整齐齐地放着,晋王李城止双手拨动算盘,眼花缭乱中手指飞出点点虚影,终于停下,看着上面的数目,长吁一口气道:“对上了。”
几案前躬身站着的几个店面掌柜终于跟着松了一口气,有个大胆的探身看了,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王爷这九归算筹真是厉害,我等算漏的这三文钱,终逃不过殿下的神手!”
其余人也连声恭维。
“好了好了,”李城止把算盘轻轻放下,持笔在账册上写出最后的数目,喜笑颜开道,“这个月不错,人人有赏。”
听到王爷说赏,真是千载难逢的事,掌柜们就算不缺钱,也忍不住有些激动。
李城止珍而重之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方寸大的青色票据,认真数了数,又抽出一张,把其余的推过去。
这是什么?
掌柜们相视一眼。
飞钱券?不对,颜色不对。
粮米票?不对,大小不对。
李城止有些不舍地看着那些青票,做出大方的样子,豪爽道:“东市浴堂通票,给大伙儿分了吧。”
浴堂?
澡票?
赏俺们洗澡?
掌柜们脸上的激动烟消云散,面面相觑拿起澡票,却不得不谢赏。
见过抠门的,没见过这么抠门的。真是把皇族的脸都丢尽了。
他们腹诽着,抱上账册,以及那张想立刻擦屁股用的澡票,却舍不得走。
会不会还有别的?今年赚了不少啊。
可这会儿晋王府的王府官走了进来。掌柜们看到那长史身上缝补的三块补丁,顿时觉得没戏,依依不舍地走了。
“什么事?”李城止起身吹灭为了拨动算盘点起来的蜡烛,问话的声音禁不住有些开心。
赚钱了啊!
今年赚钱了!
这天下没有比赚钱更让人开心的事了。说起来真是不容易,为了护住这些钱,他还上了一次战场呢!
自己真有本事。
他在心中夸奖着赞叹着,便听到长史附耳道:“殿下,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醒了。”
“这是好事啊。”李城止轻轻掸平衣裳,立刻道,“快把本王前年做的那件新衣拿来,本王要去叩拜父皇。”
“王爷,”长史露出莫测的笑,“恐怕得穿那件朝服。”
“为何?”李城止蹙眉。
他不喜欢下人说话弯弯绕绕的,要说就说明白。
“听宫里的人说,陛下一醒来,就说要把四皇子逐出京都去封地,还说公主殿下一人监国太过辛劳,要让王爷您,和她一同辅政。”
“我?本王?”李城止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子。
那长史比李城止还要激动,好像他立刻就能跟着自家王爷鸡犬升天似的。
“对,对!”长史拍着自己的补丁衣服跪下来,“皇帝陛下说,他有四子,次子殒命,三子谋逆被诛,四子冲撞他的命格,需即刻去封地就藩。唯有长子醇和孝顺、精金良玉,理应代天子政。但因为新政推行和边境御敌都是公主殿下的功劳,便由长子晋王和公主一同监国理政。”
长史跪行一步抱住李城止的腿。
“王爷,王爷,机会来了啊!公主毕竟是个女人,你只要能到朝堂上去,就可以想办法斩断她的左膀右臂,剥除她的拥趸,继而……”
皇帝总归是要死的,想到那九尊之位就在眼前,长史几乎要晕过去。上一次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回来,这次可是皇帝亲赐的!
“醇和孝顺、精金良玉……说本王我……”
李城止好似听不到长史的声音,他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确醇和的确孝顺,的确喜欢金子和美玉。
但是要他到朝堂上去,和那女人争抢?
他脑海中恍惚浮现李棠在新婚当日身穿礼服,挥剑杀入宫殿的样子。
恍惚看到她在阵前冷冰冰看着谋逆权臣的人头,眼睛都不眨一下。
要本王……去和她……争抢?
那本王还不如即刻死了。
心念到此,李城止双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