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原谅了。
她是仇人的女儿,是害他失去父母兄弟的人。
这些话在城门前崔青烨出现时,李棠便应该说的。可她心中一直怀疑他的身份,怀疑他其实是她的丈夫。
可直到今日李棠才明白,她的丈夫和她的青烨哥哥,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啊。
她想起重生后第一次宫中见面,他紧蹙的眉头,他瞥过来的目光。
沉沉的阴冷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恼怒。
她想起择婿宴后他得到自己的珠花,一路打倒侍卫闯进公主府,憎恶地盯着她说,为什么要惹我。
为什么呢?他们原本应该是仇人。
可是,是什么,让原本是仇人的他们……
锦衣华服铺了一地,李棠跪坐着哭泣。
重生以来她算计争抢取舍,贪婪地占有和挥霍,却不知道从第一日她昏迷后醒来,便做了最错误的决定。
为什么呢?
最初,她不过是看中他的兵马和钱财。
到后来他的兵马给了她,钱财给了她,就连性命都舍弃给她。
明明,他的家人都已经死在她父亲手中。他却义无反顾,给出自己唯一剩下的东西。
为什么呢?
李棠哭得不能自已,直到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肩头,把她的头轻轻抬起,再拥入怀中。
“傻子,”崔青烨单膝跪在地上,声音温纯好听,“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哭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利用变成了心悦,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了呢?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不是因为她的有趣,甚至无关年少时的心动。
而是因为发现她虽是女子,却心系百姓;虽身在闺阁,却志在黎民。与她清除朝廷弊病、改革推行新政、守护国土使稳固安宁、教化百姓使丰衣足食的梦想来比,自己的家族仇恨,渐渐淡去,终于愿意放下。
若改弦更张朝政清明,就不会再有嗜杀的君王。
若新政推行律法严明,就不会有冤死的无辜。
因为想看看她能不能成功,想陪伴着她实现梦想,他才一步步和她走到此处。
此处风光正好,此处四海升平。
崔青烨轻轻拍抚怀里的李棠,直到她安静下来,抬起湿漉漉的脸,撇着嘴,想笑又想哭地看着他。
“好了,”他脸上散开疼惜的笑,“咱们是做了交易的,你忘了吗?一切都是情愿,你从未逼迫过我。”
做过交易。
——“给我一千不在军籍里的护卫,把四镇节度使每年的俸禄全部给我,成府在外的产业,我要一半的营收。”
她这么要。
而他捉摸不透地笑着,说:“你的条件我同意,我的很简单。”
——“我要一个儿子。”
他是最年轻的三品大员,是四镇节度使戍边大将,想要嫁给他的女子何止万千,生儿育女原本更是简单的事。
可他只要她,要她生的。
“是个女儿,”李棠破涕而笑,“让夫君失望了。”
“女儿更好,”崔青烨眼中满满笑意,“十个儿子也不敌我一个宝妞。”
李棠抿唇表示不信。
“真的,”崔青烨轻咳一声,“不信咱们生十个儿子,比较看看。”
李棠给了他一拳。
崔青烨扶着李棠起身,耐心地为她把金钗扶正花钿归位,擦干她的泪水,再拍掉裙角灰尘,揩去靴面污渍。
“你是怎么做到的?”李棠心中稍稍宽慰,看着他道,“是你杀了成渊吗?将军府如今住着的人便是成欢本人?这么多年,你是怎么骗到所有人的?”
这话有些绕,但两人都懂了。
崔青烨眼中一抹阴霾。
“并没有骗到所有人,”他淡淡道,“起码没有骗到成欢的母亲,而我反而被她骗了。要不然七年来,我有很多机会搜查成府,却没有做。”
这才让郑氏得以救活成欢,把他养到现在。
这才让府君得以利用成欢,让他来到京都。
“可成欢为何知道你我的事?”李棠眉头微蹙,不等崔青烨回答,旋即便道:“是他?”
崔青烨看着她点头:“是他。”
这两个字犹如千言万语,他们相视一笑,却又有些苦涩。
那是他们无法抗衡的力量,是他们的忌惮和忧虑。
崔青烨从来不知道李棠为何招惹了杌律,他也没有问过。
李棠更不可能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她从杌律那里,用心上人的性命换来的。她无比愧疚,更难以开口。
“你不要怕。”崔青烨牵起她的手道,“我和他已经见过多次,大不了,去求求他放过。”
去求神,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他要什么,给他便罢了。”
崔青烨又道。
在李棠心中,最重之事是百姓。
得山河壮丽百姓安乐,自己死便死吧。
李棠也在点头。
他要什么,给他便罢了。
自己重活一世已经做到许多,太过贪婪终是不好。
只要山河壮丽百姓安乐,她,可以去死。
“接下来要忙了。”崔青烨扶着她向凤阳阁走去。
“是啊,”李棠狡黠地笑,“也该养几个面首。”
“呵……”崔青烨冷笑。
“对了,”李棠像是突然想起来,“本宫在将军府还有个丈夫呢,你就是面首。”
话未说完便被崔青烨拦腰抱起。
“好,”他赌气般道,“臣,京都崔氏,送殿下回宫,伺候殿下安寝,给殿下生孩子。”
李棠哈哈笑了起来,抬起手臂搂住崔青烨的脖子。
散在四周避让的内侍宫婢这才偷偷靠近跟随,相视一眼交换神情。
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崔将军厉害……
一枝红杏出墙来,驸马爷惨了……
惨什么惨?生孩子那么难的事,有人分担不好吗?
正这么想的宫婢脚步停顿一瞬,怎么……好像……哪里不太对。
皇城内官厅外的事很快传进将军府,让刚刚吃完汤药的郑氏打了个寒颤。
“这贱女人!”成欢站起身来。
“见异思迁水性杨花,本将军要去御史台,让那帮言官去弹劾她!看她还能不能监国摄政!”
说着便去拿官服。
“别去!”郑氏大喊一声,像被踩到尾巴的野猫。
“母亲!”成欢气得满脸通红,“她敢当着百官的面牵野男人的手,就敢在背地里伤风败俗。她是写在咱们成氏族谱上的人,儿子怎么能让她如此辱没先人脸面?”
“儿啊……”郑氏嘴唇发抖浑身酥麻。
“儿啊,”她双手攥紧被褥双目瞪大,似被抽空气力,“她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了?”成欢迷惑一瞬旋即跳脚,“知道了?”
“知道了。”郑氏笃定道。
她知道了崔青烨的身份,知道当初与她拜堂的是谁,结发的是谁,生女的是谁。
那她也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傀儡,是假货,是无关紧要的男人。
成欢浑身战栗,恍惚中扶着床栏跌坐在地。
“她知道了……”他如丧考妣喃喃道,“这下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
只觉得日影西斜,室内暗到需要点灯,宫婢擎着蜡烛进来,看到成欢跌坐的景象连忙避让出去,母子二人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母亲,”成欢开口道,“咱们怎么办?咱们逃跑吧?她若知道屠村是儿子做下的,定会灭我成氏满门。”
郑氏却没有动。
她心念电转,渐渐恢复如常,开口道:“欢儿,咱们怎么能逃呢?你得神人指点,当不负所望才好。那人让你来做她的夫婿,来得她的欢心,咱们母子怎可辜负恩人?”
那该怎么做……
成欢抬头看着郑氏。
这么多年,是母亲支撑着他活下来。母亲说他能好,他果然好了。母亲说被夺走的都会回来,果然回来了,还添了一位美娇妻。
对,听母亲的便好。
“欢儿,”郑氏继续道,“这七年来,他霸占你的位置,却也做了不少事。这些日子娘已经查出来,十八道节度使里有一半和他私交甚笃,朝中大人更多是他的拥趸,西北道兵马唯他马首是瞻。”
“这关我什么事?”成欢颓然道。
当年他被崔青烨斩断双腿时,只是得父亲荫赏的少将军。可崔青烨经营数年,竟然官拜四镇节度使,官运亨通至西北道行军大总管,更是尚了公主。
想起来真是让人气愤。
“欢儿,”郑氏忍不住抬手打向他的脊背,“你说这关你什么事?这不正是,你吗?”
是我?
成欢一瞬间喜形于色。
是啊!崔青烨做这些时,顶着他的脸皮。如今这功劳都是自己的,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有一事,”郑氏神情郑重,“娘也查出来,数月前公主被金国皇帝所俘,朝臣中有人下令斩杀燕宁公主逼金国皇帝就范。”
“有这事。”成欢激动道,“母亲那时得了这个消息,就说朝中有人对公主不利。”
郑氏点头:“那个人,娘知道是谁了。本想把这个消息送给公主殿下,但看来眼下,咱们要自己用了。”
暮色沉沉。
黑夜像一只野兽闯入室内,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