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小姜进宫的内侍很小心。
他们避开了问案的大理寺,也避开羽林卫。
宫门口验看腰牌时,只说皇后宫中有件织锦破了,需要修复。为了掩人耳目,就连小姜身上穿的,都是司衣局下等织娘的衣裳。
李棠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如此小心谨慎地带进来,只为了问她一句话。
一句李棠早该问,但却因为信任大理寺卿汪海遥,怠惰没有问的话。
“小姜,”她肃容端坐,缓缓道,“举告驸马的那些文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告发成欢屠村,小姜有三件证物。一是成欢父子的往来书信,二是金军当年驻军地点,三是崔青烨手书的举告信件。
在公堂之上,小姜曾说,这些都是崔青烨给她的。
而崔青烨自己,说他曾在成渊麾下效力,故而搜集到那些文书。原本成氏权势滔天他们不敢告,但后来成欢在西北道集结兵力意图谋反,他们才敢千里归京鸣冤申诉。
李棠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等着小姜回答。
可跪着的人神情恍惚眼神呆滞,木讷道:“是崔将军给的。”
“崔将军在何处给你?”
“北地。”
北地……
李棠心中掠过高耸如云的杉树,洁白的雪,和那雪地散开的红色。
“不,”她缓缓摇头,“你在说谎。”
“奴婢不敢说谎。”
虽然被位高权重者怀疑,小姜的脸上却没有惊惧。她仍旧麻木地说话,麻木地回应,似乎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不承认,不代表就没有。”
“本宫且问你,既然证物中有崔青烨的信,他本人为何还要出现?”
“既然他本人要和你一同举告,为何还需要以信为证?”
“他那样的人,若可以出现,必然是首告,而你做证人便好。”
“如今你是首告,他随后出现,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当年给你证物的那个人,不是他。那个人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出现,或者,不可能再活着。”
李棠的声音逐渐冰冷,说出的话像是古琴被拨弄到曲意高绝处,声声快声声急切,说到最后一句戛然而止,如同琴弦绷裂山河震动。
她猛然吸气站起身子,向小姜走近两步。
“本宫……竟然没有想到此处。”
那时成欢带着李城意去北地,大理寺卿汪海遥亲至将军府,说起小姜举告成欢屠村的事。
而那时候,虽提起崔青烨的信件,李棠却并没有见过他。
她太急,急于离开京都去北地寻夫。
如果李棠那时问一句可否见崔青烨一面,恐怕就没有后来的种种误会。
“小姜,”李棠的声音很轻,轻得似乎在吹起一根漂浮的羽毛,“在北地给你证物的,是成欢,对不对?”
是她的成欢,是为了她放弃谋逆,为了她忍辱负重,为了她在北地布阵和杌律决一死战的成欢。
那个成欢让小姜状告自己,是为了死后自己的妻子不心疼吗?
可那个成欢,他有崔青烨的信。
是因为……
李棠轻轻蹲下身子和小姜平视,她努力压制着身体的颤抖,心中波涛汹涌间指向唯一一个可能。
她扶起小姜的肩头。
“给你信件的,是谁?”
小姜木木地抬头看她,那一双眼睛不悲不喜,呆滞无神。
这不该是被诘问至此的眼神。
李棠忍不住抓住她,像抓住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抓住如云障目的生命里唯一一道亮光。
“是谁?”她嘶声喊着,声音擦过绣着“卍”字纹的衣襟,穿透殿内香岚,似击破了什么东西般,落在小姜心中。
小姜木讷的神情忽然变了。
在那一刻,惊恐、担忧、委屈、愤恨和悲伤一股脑出现在她脸上,出现在她眼中。
“殿,殿下,”她像是忽然回魂的鬼,“给奴家证据的,正是成将军啊。可他唤奴家去他府中,却,却不承认,还把我……”
她使劲儿摇头,有什么东西她忘记了,是什么呢?她想不起来,又觉得难受,正要说什么,可公主已经越过她的身子,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这就对了。
李棠在心中喃喃。
她身后跟着内侍、女官、羽林卫,华盖举起遮挡阳光,轿辇随行,只为了在她疲累时可以休息。
可李棠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跟随,独自走向羽林卫值房。
她的双腿因为紧张有些酥麻,她的脸上没有笑。相反,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难过,她的泪蓄满眼眶。
成欢手中怎么可能有崔青烨的手书?怎么可能保留屠村的铁证?
可他有,而且交给了小姜。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那证据是他收集的,那信件是他写的,他不是成欢,他是……
自己嫁的人是……
李棠已经走出宫门,守卫见她出宫却无人跟随,都有些惊讶。
而宫门外便是皇城官衙,六部尚书和宰相、大理寺卿等官员忙完一天的公务,陆续走出官厅客气道别。这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即便他们老成持重,也忍不住露出轻松的神情。
他们中有人看到李棠,要么原地拱手施礼,要么因恰好有事禀报缓步走来,而更多的人忍不住吃惊地看着她。
看她五味杂陈的神情,看她眼中没有任何人,看她越过六部重臣,开口唤皇城门口正背对着这边,和一位将官说话的白衣羽林卫副将。
“青烨哥哥。”她喊。
怎么回事?
大臣们人人错愕又隐隐发怒。
“公主身边是谁伺候的?怎么宣一名将官还要亲自过来?”
“内廷司是吃干饭的吗?本官要上奏弹劾!”
“岂有此理,公主殿下身边竟无可差遣之人吗?什么事,需要殿下亲自过来?”
他们小声议论又愤愤不平着。
就看到崔青烨身体微僵,缓缓转过身,看着李棠施礼。
“公主殿下,不知……”
他的话哽在喉咙中没有说完。
因为李棠已经快步走来牵住他的手,越过众人再往宫中去。
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这个人就再次消失。崔青烨先前还在挣扎,到后来便任她牵着,紧紧跟着她的步子。
青烨哥哥,青烨哥哥……
原来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成欢。
原来守护我的人,一直都是你。
原来没有什么魂魄、壳子之类的事,跟府君也没有关系。你就是你,一直是你。
她泪流满面脚步不停,留下身后朝臣们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们慌忙扭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而且总算明白公主殿下为什么要亲自来。
牵手,当然要亲自来了。
只是,将军府里那个人怎么办?果然公主殿下要养面首吗?
还如此明目张胆?
皇城门口,目睹这一幕的林奕有些呆怔。
“成欢!”他重重握拳击打手心,“你戴了绿帽子了!”
宫门关上,内侍宫婢面对墙壁站着不敢说话,羽林卫早不知避去何处。
“怎么了?”崔青烨终于开口道。
然而李棠已经转身扑入他怀里。
原来是你,我嫁的人是你。
原来是你,疼我爱我的人是你。
“殿下……”崔青烨轻轻推动着李棠的身子。
而李棠顺势离开他的怀抱,一拳打在他胸口。
她不是柔弱的女子,这一拳用尽力气,却在碰触到他的身体时终于不忍心地收回。
“崔青烨,”她看着眼前有些慌乱的男人,想起了更多的事,“庆安九年,成欢刚刚回京不久,他亲至晋王府,寻找一名叫阿梨的婢女。”
“是吗?”崔青烨已经恢复了镇定,听到她提起这件事,心神微动没有说话。
“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以为只是巧合。这世间名唤阿梨者众,京都有半数女孩以此为乳名。如今才想明白,成欢他,很早就认识我了。”
崔青烨震惊地看着她。
她知道了。
原本引导她,让她以为是换了魂魄,这样可以勉强迷惑了府君,可她,知道了!
李棠的眼泪落下来。
“或许是小时候吧,”她说,“他比本宫大上几岁,冬雪中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帮我医治一只小鸟。”
崔青烨脑海浮现那时的情形。
一身宫装的她站在雪中,把冻僵的小鸟捧着问:“能救活吗?求求你们,把它救活吧。”
李棠继续道:“他不爱说话,晨起练刀,饭后读书,无趣得很。可每每我饿了,他总能变出吃的。烤板栗、番薯、花生玉米、点心馄饨。吃饱了我再回宫,就算挨骂,也喜欢跟他在一起吃饭。”
她抹干泪,声音悲戚:“可后来他去北方从军,再后来,他的父母兄弟,都……死了。没有审讯没有过堂,暗卫冲入家中灭口。他的弟弟在我怀里吐了好多血,临死的时候,说他想他的哥哥。而下令屠杀的人,是我的父亲……”
李棠捂住脸蹲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他不会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