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不太常说话,可只要开口,必然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殿内吐蕃人颇不屑地抿嘴仰头,几位肱股大臣看着成欢目光复杂,而皇室宗亲交头接耳彼此询问此清幽是否有人听说过,而神情里又惊又喜的,当属德妃娘娘。
把宫中乐伶推出来是无奈之举,德妃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而如今她百般拉拢不成的大将军成欢竟然主动为她分忧,此为一惊;无论成欢推举的人如何,这事儿都不再是她的责任,此为一喜。
惊喜间她微微颔首道:“不知大将军说的这名女子是哪家的贵女,家住何处,如何相请。”
哪家的贵女……
成欢如何知道?
他不过是看到李棠威逼李城止说出清幽,急得几乎掀翻桌子。而他一时觉得好玩,想看看自己这位未过门的妻子故弄什么玄虚,所以便顺口说了。
“这位清幽姑娘……”成欢轻声咳嗽着看向李棠,见对方一脸难以置信却并不准备接话,便只好踢一脚李城止。
好在李城止因为担心自己到手的银票被李棠抢走,如今有成欢当先提起来,他便顺势摸着头道:“咳咳,大将军说的这位姑娘,可是莲清楼里供养的那位伶人吗?听说她琴艺双绝,是万金难见的佳人。”
说是伶人,可众人都懂了,恐怕是不卖身的名妓。
这身份,有资格来太后寿宴的大殿奏乐吗?
众人看向德妃,而德妃又看向太后。
老寿星轻哼一声道:“都说我这大孙子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可你们看看,这不是一副常逛勾栏的样子吗?”
勾栏是街市里汇聚舞乐名伶说书杂谈的卖艺场所。
族亲们陪着笑呵呵几声。
太后又道:“想必我这孙子不舍得破费,想见这位名伶却又不能。罢了,哀家十四岁入宫,如今已是快要见先帝的年纪。不如让我这老婆子也见识见识咱们京都名伶,让我这抠门的大孙子沾沾光。”
宗亲大臣这才领悟到太后的幽默,哈哈笑起来。
一段话说得李城止双脸通红如同火炭。他心里觉得委屈,为什么明明是成欢举荐清幽,自己只不过说了她的住址,便成了他想要看,并且被太后取笑呢?
可他抬头看一眼神情冷淡的成欢,再低头看一眼假装无辜的李棠,只能缩着头,背起这小两口甩来的黑锅。
宫中内侍带领羽林卫叩开莲清楼的大门时,清幽正和护国公府小世孙赵舍蜜里调油地嬉闹。
赵舍从太后寿宴中早退,为清幽带来难得一见的西域葡萄。这葡萄各个拇指肚般大,汁水酸甜果肉绵软。赵舍小心藏在袖袋中为清幽带来,欢喜地一个个剥了皮,送进清幽口中。
这时乍听说宫中来了人,她惊慌之下连忙去迎。赵舍只能躲在屏风后,听到内侍哑着嗓子道:“清幽姑娘,你一步登天的机会到了。”
清幽盈盈下拜:“敢问大人,妾身有何事可以效劳?”
内侍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扬声道:“请清幽姑娘移步太后娘娘寿宴,便可知晓。”
屏风后的赵舍来不及说半句话,便见清幽跟着内侍下楼去。他神情怔怔半晌才回过神,连忙骑快马抄近路进宫。刚装作出恭后回到宴会大厅坐下,便见清幽到了。
她仍然是那么美。
头上钗环轻轻晃动,一身水红色衣裙裹着丰腴的身子,缓缓坐在古琴前。螓首低垂,杏脸桃腮、唇如激丹,清幽轻声开口道:“妾身技艺不精贻笑大方,一曲《谢彭祖》献上,祝太后殿下福寿绵延。”
彭祖其人,是古代大彭国第一任国君,因为长寿,有“长年八百,绵寿永世”的传说。这曲子既以彭祖命名,便是祝寿曲,倒也非常合适。
成欢和李城止已经坐下,李棠伸手扯住李城止的衣袖,低声道:“你看,妹妹没有推荐错人吧?”
“得了吧,”李城止缩着头,“人家百鸟朝凤呢,她能干嘛?除了能让男人口水横流,为兄不信她能整出祥瑞来。”
李棠但笑不语低头吃茶,便听到“铮”的一声,悠扬悦耳的曲子回荡在大殿中。
这曲子谈不上多么高妙,但因为不断跳跃变换音区,虚微的移指换音与实音相间,旋律时隐时现,犹如在万丈湖泊深处遇云雾缭绕,飘忽无定间青岚散去,但见寿星持杖,缓步而来。
众人一半听得入了迷,另一半不懂乐理的却左顾右盼,等着看是否会出现祥瑞之兆。
“快弹完了吧?”李城止在李棠身边嘟囔着,“啥也没出来啊,完了完了,我这黑锅砸头上了,父皇不会因此没收本王的薪俸吧?”
他见李棠只是吃茶,又慢悠悠剥开石榴,急得拉她的衣袖:“怎么办怎么办?”
“你听——”李棠悠然坐着,抬头道。
随着她的提醒,一声嘹亮的清啼钻入李城止的耳朵。
空中不知有何物开始啼叫,那声音不似寻常鸟禽般不过方丈可闻,听起来高亢洪亮犹如能穿透九天云霞。听到这声音的人越来越多,殿内众人开始相互探问:“听到了吗?”
“是什么?”
“稀罕物吧,这声音像是从天上来的。”
专心弹奏乐曲的清幽也听到这声音,然而她抬头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虽然紧张,却不敢停下。
终于,如同大鹏的羽毛把晦气扫净,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大殿,接着坐得离殿门口近些的人吃惊地低叫,然后忍不住站起身道:“看到了吗?”
“是白色的……”
“是鹤!是仙鹤啊!”
“天!是长生之鹤啊!是神仙的坐骑!”
十多只白鹤一边鸣叫一边朝大殿飞来,它们体长数尺通体雪白,头顶鲜红色,飞翔时双翅震动滑翔而来犹如自仙境落入凡间。
皇帝连忙起身搀扶太后,皇族宗亲权贵大臣簇拥着太后和皇帝慌张走出大殿,见仙鹤徘徊翱翔于启寿殿上空,足足绕了九圈才啼叫而去。
这等盛象不仅仅是祥瑞,是天神亲赐福寿,佑护太后寿比南山。是大夏国本永驻的吉象,是大夏天子真龙之身的印证。
“这……这……”
太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终于在皇帝的搀扶下,对着翱翔而去的仙鹤恭谨下拜。于是群臣宗亲皆拜,就连那吐蕃使团,都在震惊异常中跪地祝祷起来。
李棠噙着一点笑站在队伍末尾,听到身旁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道:“真厉害,难道掳了这些白鹤的孩子吗?”
“不是孩子,”李棠挑眼看着摇头轻叹的成欢,有些得意道,“是蛋,就在本宫衣襟中。”
成欢干笑一声:“真是丧尽天良。”
“承让。”李棠抬手。
成欢摇头走远。
早该知道她根本不是菜包子,而是剁肉的砍刀。
激动的心情尚未散去,众人再次落座。跪在古琴前的清幽神情呆怔,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交了什么好运。
所有人都看着她,那目光又是钦佩又是妒忌。
不出所料,皇帝亲自开口道:“虽然此乃天兆,但奏乐者有如此琴艺也该重重赏赐。这位姑娘,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陛下金口玉言,当然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清幽收回心神抬起头看向坐席的末端。在那里,目睹这等盛况的赵舍正从袖袋中掏出纸笔,要记下脑中文思泉涌的诗句。听到皇帝亲自询问清幽要什么,他恍然抬头看向清幽。
赵舍眼中有赞赏,有激动,还有些莫名的惊慌。
他什么也写不下去,蹙眉抿唇。
清幽收回视线,跪地顿首道:“启禀陛下,妾身唯一憾事,乃因身份卑贱,遇良人而不能嫁。”
就算是不卖身的清伶,也的确身份卑贱。
“这孩子也是有志气的,”太后抹掉眼角适才激动的泪水,慈声道,“这有何难,哀家准你摆脱伶籍置宅清身,这之后便可光明正大嫁入夫家。”
有皇室作保,还有什么人敢嫌弃这姑娘的身份?
在场宾客频频点头。
今日见了天兆祥瑞,又见了名伶脱籍,也算是美事成双。
太后又道:“却不知清幽姑娘的良人,是哪位?可需要哀家为你做主啊?”
清幽眼含星光抬头,脸颊红润目光中三分热切七分羞怯,想说又不敢说道:“妾身不敢。”
“有何不敢?”因天兆激动得不时落泪的太后看向皇帝,“这姑娘是担心哀家没能耐吗?皇帝,你说,哀家做不做得主?”
皇帝哈哈笑了,命清幽尽管说来。
只需要一句话。
只一句话。
她便不需要做外室,不需要偷摸和心上人厮混。
她便可以从正门入,成为他人妻,做女主人,享荣华事。
可是……
赵家愿意吗?毕竟她是做过伶人的。赵舍愿意吗?会不会嫌弃她的身份?
清幽内心担忧一瞬,便攥紧双手,决定抓住眼前唯一的机会。
“妾身和护国公府世孙赵舍情投意合愿结连理,求太后娘娘,求陛下赐婚。”
“啪”地一声。
安静的大殿上,赵舍手中纸笔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