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妞正认真地啃一块蜜饯。
这蜜饯是用糖裹着桃肉,在烘房里慢慢熏腌出来的。果肉绵软劲道,成年人吃着无碍,小孩子吃倒是很难咬动。
宝妞见啃不动,便伸出舌头细细舔舐糖霜。像一只贪吃的小狗,舔干净一块湿乎乎放在桌面上,再舔另一块。
听到有人唤,她笑着仰起小脸,看到眼前同样笑着的妇人。
“宝妞,去池塘捉鱼好不好?”
“好……”
宝妞应着声,左右手同时捉起一把蜜饯。屏风后的仆妇婢女听到,忙呼呼啦啦全都进来。
“不用跟,”郑氏笑着,“就让我这个祖母多陪陪孩子。”
这些仆妇婢女都是惯常伺候宝妞的,闻言虽点头应诺,却仍不远不近跟着。
刚刚花出去七十万两白银得公主殿下欢心,若真把她这孩子怎样惹恼了她,倒可惜了那些银子。
但是吓一吓总行吧,如今的孩子不好养,惊风着凉这种小疾,治着治着就死了的,也很常见。不到一岁的孩子,还不会学话,正是好作弄的时候。
郑氏抱着宝妞往将军府的池塘去。这池子修缮得好看,曲曲绕绕,在高处隐约可看出是一只葫芦的形状。葫芦嘴那里做出地势起落,引水倾注,有趣又雅致。
池中红鲤游曳,更是吸引孩子的目光。
宝妞看着喜欢,挣脱开郑氏,便要自己走过去。但她哪里会走,郑氏只好双手扶着她的腋下,弯腰稳住宝妞的身形,引着她走。
宝妞开心地咯咯笑,扬着小手挪动圆腿。
郑氏不动声色眯眼。
差不多了,前面石板上长了些绿苔。
她只用佯装跌倒,便可以把这孩子丢水里去。
到时候自己也顺势生场大病,做出要死不活的样子,哄骗住那女人。毕竟天下孝道为重,李棠也不敢对她做出什么。
心中想到此处,郑氏轻呼一声引来宫婢的视线,整个人便往后倒去。
自打进了将军府,阿萝就心神不定的。
这种情况在以前从来没有过,说起来那时候驸马爷总是冷着脸,时不时奚落斥责别人,倒比如今难对付多了。
但为什么一切都似乎不同了呢?
驸马去了书房,郑氏在享受含饴弄孙之乐,而自己也没闲着。
她跟着将军府的管事回去,怀里抱着云锦,那丝绸软经纬相间织出正红色,倒很适合做正月里的新衣。
只是她的脚步越来越快了。
刚走过将军平日里演练放松的箭靶,忽然听到远处一阵惊呼。
“快来人!落水了!”
阿萝吓得手一哆嗦丢掉云锦,飞也似奔去。
姑奶奶!
她心里道:千万别是小郡主!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浑身蛮力的阿萝挤开丫头仆从钻进去,推得几个人站不住身子险些跌倒,终于挤到近前,看到地上湿乎乎的一片,人已经被拉出来,正倒背在仆妇背上,猛力拍打胸脯,唯恐气管灌了水。
“放……放我下来!”
被打得七荤八素的郑氏喊。
粗壮的仆妇立刻把郑氏放下来,一时天旋地转,她勉强站稳身子。
“郡主呢?”阿萝眼睛血红双腿发软。
闲杂人等迅速让开,一个男人远远站在人群外,正抱着宝妞轻声喝斥。
“怎么去了水边?”
男人眉头紧锁满脸威严,倒不像平日那般温和。
“崔将军。”阿萝屈膝施礼,“是殿下让您来的吗?”
崔青烨点头:“才进来就听到喊叫声,本将军僭越闯入,望夫人莫要怪罪。”
“不会不会。”郑氏的衣服全部湿透,有丫头给她围上大氅。
宝妞手里只余下一个蜜饯,舔了又舔,只当没有听见大人们的惊恐客套。
仆妇丫头拥着郑氏要走,她却只是自责:“这都怪我!地上有青苔,滑,我脚步不稳跌倒,结果掉入池塘,幸好孩子没事。”
郑氏身边的贴身丫头立刻道:“第一次滑了一下原本没事的,最多只是跌在岸上。婢子们赶忙来扶,结果郡主手里的蜜饯掉在夫人刚站稳的脚跟下,夫人这才一个不防直直跌入水中。郡主倒是没事,眼瞅着溅出水花,还在笑……”
“多话,掌嘴!”郑氏喝斥着阻止丫头说下去。
阿萝放下心来,连忙扶住郑氏劝慰:“水冷,快去换了衣裳吧。惊风着凉虽然是小疾,也要好好养着。”
惊风着凉,怎么变成了自己呢?
郑氏掩下愠怒点头,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成欢快步走来。有他待客,自己也可放心。郑氏转身对崔青烨点头道:“让将军见笑。”
便抬头准备离开。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崔青烨和宝妞身上,先是瞳孔微缩,接着呆怔一瞬,继而肝胆俱裂浑身颤抖。
郑氏呆怔在原地,上下嘴唇似张还合,正要说什么,身边的仆妇已经拥着她挪步。
“看把夫人冻的,还不快去烧热水!”
“这冬月的天,也太冷了!”
“是吧,眼瞅着就要下雪结冰了。可别染上风寒。”
然而郑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浑浑噩噩被簇拥着向前走,被伺候脱衣再引入浴桶。温热的水浸没她的身子,她的手颤抖着掐住双腿,咬紧牙关。
不管水多热,她都觉得冷。
遍体生寒瑟瑟发抖。
崔青烨,崔,青,烨!
再有一日的行程,便到金国都城。然而燕宁公主似乎并不急于见到父兄姐妹,她吩咐安营扎寨,就在草原上夜宿一晚。
虽然雪深约有尺厚,寒风呼号,但这对于装备精良准备充足的使团来说不算什么。不到一个时辰,营帐搭好,火炉点起,就算在外值夜的人也有袖炉暖着,以免冻僵了手臂无法弯弓射箭。
“白将军,你还没走呢?”
燕宁公主站在温暖的营帐里,扒拉开厚重的帐幔,露出小脸看着值守的白夜容。
白夜容神情有些古怪,勉强笑道:“回公主殿下的话,末将奉大夏公主命,要把殿下送归金国。如今未到都城,不能回转。”
啰啰嗦嗦说这么多,不还是舍不得吗?
“喏,给你。”帐幔中又伸出一只手,手里端着一杯茶。
“刚烧的,你喝了暖身子。”
白夜容却没有接:“谢殿下好意,末将不渴。”
燕宁公主索然无味地收回手,转过身去。
白夜容继续向前走去,蓦然间天空飞过一只猎鹰,在营帐上方盘旋一刻,又不见了。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都警醒着点。”白夜容下令道。
“是!”羽林卫听令应和。
深夜丑时,白夜容刚刚睡下不久,忽然听到一声女子喊叫,接着又安静下去。
是梦魇吗?
他是和衣而睡的,宝剑就在身边。
那声音果然消失,只是很快又有人在雪地上经过。踩雪的声音很重,很沉。
不好!
他惊坐而起,拉起大氅冲出营帐,昏暗的夜色里,便见一匹黑马在三丈开外悄无声息向北而去。
“站住!什么人!”
白夜容扬声大喝,惊得护卫们都往这边看来。黑马上的人不说话也不回应,只见他一身黑色大氅扬手击打马臀,黑马一跃而起,白夜容看到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那人的长发披散着,嘴被塞住,对他远远投来一瞥。
不是燕宁又是哪个?
白夜容夺过弓箭便射,护卫们也纵马而去追击。然而他们在雪地里追了许久,却不见踪迹。
“怎么办?怎么办?”金国使团乱成一窝马蜂。
“分头去找,”白夜容下令,“五人为一队,沿途做好标记方便归途。”
人群散去,有什么东西在天空疾飞而过。
是鹰吗?白日里的鹰?
白夜容在雪中跋涉。
那鹰飞翔的速度不快,时不时回转,像是在带路一般。
白夜容喉中焦渴心乱如麻。
燕宁。
他想起她安静时的恬淡,作画时的快意,医病时的慈悲,说话时的狡黠。
他不惧怕弄丢了公主会被两国责罚,不惧怕这件事的后果。
他只害怕,那个雪夜中被掳走的人,横遭不测。
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白夜容跟着那只鹰,找到了夜晚潜行,不动声色带走燕宁的马,以及骑马的人。
白夜容手中宝剑出鞘,慢慢走近。
他的心似乎要跳出来,只想一剑把对方刺穿,救回那个鲜活的女人。
“不要打。”冷风中燕宁的声音忽然响起,接着出现在那男人身前。
她神情无恙身体更无恙,笑着看白夜容。
而那掳走她的男人把帽兜掀开,露出粗犷却英俊的脸。
“妹夫一切安好?”他喜滋滋道。
“听说棠公主殿下给孤准备了礼物,在哪里?”
“算了,还是先说你们的事。妹妹传讯让我想个法子让你们独处,我这法子不错吧?只是这雪太凉,洗干净妹夫有些难。不如,前面去泡泡汤泉?”
白夜容看着金国皇帝阿兀术,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心中没有如释重负,相反,愤怒的火焰从四肢百骸迅速升起,聚集在心胸处,渐渐不可控,炸成一团。
不能气不能恼,不能失了气度。他是代李棠来的,不能平白给她丢脸。
白夜容没有搭理阿兀术,只是看向燕宁,一字一句道:“既然末将已经把公主交到兄长手中,末将便可以放心回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孤愤的身影似要撞开黎明前的黯淡。
“你敢?”
“你敢!”
两个声音同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