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走路仍有些跛,可毕竟是男人。
而面前的女人,不管如何在朝堂呼风唤雨运筹帷幄,毕竟是红袖女娇娥。
若论蛮力,成欢足可取胜。
既然李棠主动关上门,那……
他心中思绪翻涌,手指轻轻搓揉,却终于还是没有动。
母亲说过,凡事适当忍耐,好过冲动行事搞砸一切。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摸清楚李棠的底细,宫里的人口风紧,但他们还是打听出来,似乎李棠有了别的心上人。
这就是那日她拒绝丈夫欢爱的原因了。
我朝还未有过女帝,可前朝时,不是有过摄政太后养面首的事吗?成欢不怕李棠养面首,他怕的是这女人一纸休书休夫另嫁。
那他千里来京,一切便是徒劳。
七十万两白银啊,全为了眼下这女人的欢心。
徐徐图之,徐徐……
成欢几乎咬碎了牙,而李棠已经掩上门,浅笑盈盈走到他面前。
“本宫听说了府里布施行善的事,”李棠笑着亲自烧水煮茶,示意成欢坐下,“倒不打算回朔方了?”
据周怀瑾所探,驸马都尉在朔方四镇的田产商铺全部变卖,仅留下祖宅而已。
成欢眼睛一亮。
果然有用。
他想了想道:“是母亲的安排,母亲说万金供奉至佛前,不如钧石米粮入千户。”
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这千石米粮不足万金贵重,却实实在在解了百姓危难。
“婆母大人慈悲。”李棠感念道,又微微垂目看向成欢腰间,露出关心的神色。
“汪大人审案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将军莫要怨恨。”
“怎么会?”成欢哈哈笑了,接过李棠手中的茶水饮尽,“这算什么,那时在军中,本将军曾以一敌百,被暗箭射穿蝴蝶骨……”
说到此处他忽然噤声。
他的身体是那神人改过的,蝴蝶骨上已没有箭伤。如今这伤,应该是那个假成欢的。
那个杀了他父亲,害他断腿七年,日日夜夜在密室中哭嚎的男人的。
真可惜他已经死了。
如若不然,定让他尝一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成欢压下心中的波澜,紧张地看向李棠。
幸而李棠正专心沏茶,微蹙的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他的话没有留意。
“殿下莫要为我忧心,”他说着伸出胳膊握住李棠的手,“我的伤已经大好,娘子不信可亲自看看。”
娘子……
这倒是个新鲜称呼。
李棠还未开口回答,成欢忽然“唉哟”一声惊叫起身,甩飞手臂滚烫的茶水。
“天!”李棠大惊失色,手中提着的铜壶丢下,忙不迭去寻烫伤药膏。
“快用上!”她打开一个白瓷瓶,把里面散碎的药粉一股脑倒在成欢手背上。然而成欢却并没有好些,他一跳老高痛呼出声,脸色煞白嘴唇颤抖。
李棠这才仔细看那瓷瓶。
上面方方正正一个字:“盐。”
还是阿萝听到动静过来,才找出了烫伤药膏。
“也不能怪殿下没看仔细,”她垂目道,“宝妞今日在这里玩,看这些瓶瓶罐罐有意思,扒拉下来掉落一地。婢子拿起来胡乱摆放上去,没有归位。那盐是殿下用来调茶的,磨得精细,全渗进皮肉里了。”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婢子该死,伤了驸马爷。”
宫中每样物件放在何处都有严格的规定,这一为美观二为避免拿错。只是这样也容易造成疏忽,以为惯常取用的地方便是正确的东西,少了验看。
成欢看那烫伤药膏的确也用白瓷瓶装着,大小更是一模一样,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要罚宝妞思过!”李棠恨声。
“不要。”成欢说话时带着吸气声,显然疼得厉害。
“她不足一岁,懂什么思过。”成欢看着李棠道,“娘在家中日日想抱孙女,殿下若真要罚她,不如罚她出宫一趟,去给祖母捶捶腿。”
“她会捶什么腿?”李棠笑了。
旋即想起不管成欢是不是假的,将军府的郑氏,倒的确是宝妞的祖母。
“也好,”李棠点头,“只是宫门落锁前还要回来,她住惯了这里,在外面恐怕会夜醒。”
成欢惊喜点头。
“如此甚好,先让随我进宫的小厮回去,通知母亲细细准备宝妞爱吃的点心。”
李棠眯眼看着对面的男人。
别人的女儿,也会如此喜爱吗?倒不像装的。
这日子,看来得学会演戏了。
不远处几位官员并肩而行向这边走来,崔青烨抬脚避让,侧目看向别处,以免落下探听朝事的嫌疑。
但那大人们的声音还是传过来。
赞赏别人的事从不怕被听了去。宣扬才好,宣扬结善缘。
“七十万两,倒是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可不是,成家数代簪缨,积累的何止这些。但是愿意拿出来,也算有心了。”
“倒想不到驸马爷肯如此,也是公主殿下慧眼。”
啧啧声远去,崔青烨抬起头。
他神情无波继续向前走,颀长又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甬道中。
七十万两,真是难为了他们。
当初崔青烨冒充成欢回去,郑氏把家中产业一概交由他打理。数年经营之下,何止七十万两。只不过是京都一些产业他们拿不到账册地契,又翻遍了将军府也找不到钱庄飞钱银票,这才不得不变卖朔方产业凑出钱吧。
那女人爱财如命,他当然不能把钱都留给成家。
罢了,七十万两不值一提。
他静静走过宫中各处,虽不言语,但一切风吹草动尽在心中。
这里,由他守护。
很好。
迎面又有宫婢走来,见到崔青烨点头算作施礼。
“哪里去?”见他们是凤阳阁近前伺候李棠的,崔青烨问了一句。
“回将军的话,”宫婢恭谨道,“驸马爷接了郡主回将军府,我等跟着前去伺候。”
崔青烨“嗯”了一声向前走去。
脚步却有些乱了。
将军府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郑氏抱着宝妞把好玩好看的景致转了一遍,走得腰酸腿软仍不舍得把孩子放下来。
“夫人,莫惯坏了她,以后婢子可不能偷懒了。”阿萝怕她累坏摔到宝妞,哄着把宝妞接过来。
桌案上早摆满蜜饯糖果,郑氏亲自给宝妞剥开塞进嘴里。
“好吃吗?”
“好……”宝妞奶声奶气地答话,肉嘟嘟的小脸溢开笑。
吃完了又要,郑氏连忙再给。索性剥了一碟子奶糖,全给宝妞抱着。
“只能吃一个哦,”阿萝又道,“宝妞刚长了几颗牙,小心烂掉了。”
郑氏便有些不喜。
“驸马小时候可没少吃糖,成家的孩子,没有烂牙的。”
“婢子失言了。”阿萝低下头,莫名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这真是奇怪的事,她小时候也得祖母偏爱,但却偏中有严苛,倒第一次见到不怕孙儿烂牙的祖母。
这是太过宠溺,还是……
她摇摇头,便听郑氏吩咐管事道:“库房有几匹南京云锦,是给宝妞做衣服的。你带阿萝姑娘一起去搬到车上吧,省得走时忘了。”
阿萝轻声应诺,便跟着走了。
阿萝刚走,郑氏的神情就变了。
“这演戏,还是太难了。”她丧气道,继而把倾向宝妞的身子回正,歪歪地躺在春凳上,眯眼打量宝妞。
这孩子长得好看。
饱满的额头,眼睛圆而有神,鼻梁还没有长起来,有些低。最漂亮莫过于那张小嘴,唇瓣红润明亮,嘴角上翘,倒是相术中的“弯弓仰月口”。郑氏记得李棠的唇形要小巧些,倒跟这孩子不一样。
那么她,是肖像父亲多一些吗?
她的父亲!
神情虽然没有变,但郑氏眼中却恨意大盛。
成渊的尸体她见过,虽然被仵作认真修补,但她知道,那身体是破碎的。
自那一日起,她的心也碎了。
然而她却不能失了心智,她还有儿子,有儿子。
外人常常来道贺。
“诰命夫人,令郎擢升西部行军大总管了。大喜啊。”
“诰命夫人,令郎尚公主了。大喜啊。”
“诰命夫人,听闻公主有孕,大喜啊。”
郑氏咬紧牙关强笑出声,封赏、布茶、送客,滴水不漏。
可等人走尽了,她沿着窄小的密道一路走到地下,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臭烘烘的污浊空气里,她真正的儿子半死不活地躺着,一日一日地求。
“母亲,杀了我吧。”
母亲,杀了我吧。
这句话如刀子般剜着她的心。
杀了儿子,又有谁能杀了她,让她也解脱了?
“欢儿,”郑氏安慰着,“你要活着,要好起来,要给你父亲报仇。”
但他们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个假儿子已经权势熏天,就算年节归家,身边也永远有个木讷的副将守着,夜里无人能近身。
她又安慰:“杀不了那人,便杀了他和公主生下的孽种,小孩子而已,又有何难?也让他尝尝血亲死去是什么滋味!”
但他们也知道此事艰难。
京城在千里之外,假儿子不来接,她是不能去的。
想到此处郑氏忽的笑了。
老天有眼!
真是老天有眼!
这孩子,如今,不正在自己面前吗?
“宝妞啊……”
郑氏轻轻地唤着吃糖的孩子,声音婉转,像是在唱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