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都知道。
李棠站在大殿最深处,感觉似乎有雪花落入心间,一层层铺平化开,凉意沁满心脾。
他知道自己想要给崔青烨换魂,于是劝说相皆虚妄,不必执着于面容如何。
他知道自己担心崔青烨的身体,说念念归道,说死去也罢,或可长生。
不是的!
李棠紧紧攥住衣襟,身子虽立着,可清亮的眼睛中却渐渐溢满泪水,那泪水又缓缓化去,不知所踪。
不是的!
前世时她活得散淡无为,从不求什么不要什么,随波逐流后踉跄仓皇,无法抉择,最终被辱被杀。
这一世她不光要好好活着,还立誓护住最多的人,得最逍遥自在。如果连所想所爱都不能维护,生亦何欢?
“小师父说什么长生?”李棠抿唇道,“我想要他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是活在这个世上,闻花香吃热茶听风吟看雪落。不是在某个虚妄的所在,孤苦地得一个长生。
“这……有些难办。”小和尚想起开悟后的种种,知道的越多,越觉得时空浩渺,一切难以强求。
“我要他光明正大在这宫中,做本宫的丈夫,宝妞的父亲。”李棠继续道。
“再娶就是了。”这倒是好办。小和尚露出放松的笑。
“我要见到杌律,把欠他的还给他,求一个果报。”李棠上前一步。
小和尚退后一步撞在门上,菊花盆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缓缓蹲下身子聚拢花土,把菊花就地种下,叹息道:“能不能换个人见?那个……周怀瑾,认识挺多人。”
李棠摇头。
她想问问杌律,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需要什么代价,她才能得回她健康的丈夫,让他得回原来的面容。
“我还要……”
“殿下莫要吓我了。”小和尚无奈打断李棠。
李棠脚步顿住,裙裾静静垂下,如一幅画。只是那一双眸子里,黯然和寂寥过后,逐渐被孤勇填满。
好在这一世,她不再是一个人。
“小师父,”李棠施施然一笑道,“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本宫,要多贪些好处,你可愿帮我?”
从宫中出来,小和尚把新挑的菊花抱在怀里,脚步不停,走得气喘吁吁。
菊花茎秆高挺,脸盘大的花朵刚好挡住他的脑袋。远远看去,倒像是一盆菊花成了精。
快了,快了,再走几步就出御街,从此天涯海角任我……
“小师父,且留步。”
斜刺里突然有声音响起,惊得小和尚险些丢了花盆。
唤什么师父?他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唤方丈师父,他师父都带着不耐烦或干脆假装没听见。
这世间最难是有求于人,而更难是有人求我而我啥也不会干。
小和尚站住脚,双眼透过菊花缝隙,看到崔青烨正对他微笑。
“谈得如何?”
“小僧不打诳语,干脆跟殿下胡乱扯些佛经,总算糊弄了过去。”
说起这个,近日读的经书越来越多,总算能记些了。他日若离开公主府,也可以回寺中混口饭吃。
“多谢。”崔青烨面露真诚之色。
小和尚摇摇头把菊花放下来,露出一张愁容满面的脸。
“小僧想出门远游,可否劳将军送出城门?”
崔青烨淡淡笑着转过身去。
“回香山寺总成吧?”小和尚追了一步。
崔青烨摆手:“阻挡小师父的,恐怕不是本将军。”
小和尚颓然抱起花,远远朝城门一望。
罢了,还是先回公主府住下吧。午后的斋饭也该到了,吃饱饭,再跑路。
此时的城门外,玉山脚下有些热闹。
之前因为身染疫疠,地方医药供给不足,只得来京都求药的百姓,都安置在城门外三里的玉山观,非治好不准离开。
如今经过医治,已经大好。
观主带着医官来验看过,允许他们回乡。
死去的亲友已不可救,他们在安葬亲人的墓地前跪地拜别,烧一沓黄纸,倒一杯水,垂泪起身。
来时一家人,去时身孑然。
走吧,走吧,回家去。
只是路途遥远,盘缠已经用尽,这一路上难免乞讨为生了。
或者也可以在哪处打些短工,一路挣钱一路回去。
活着已然万幸,人贵知足,贵自力,不敢求别的。
可他们刚走到山脚下,忽然见数十道姑站在路旁,身前长桌上摆满笼屉,正冒着白气。
这是在此处卖吃食吗?
虽闻香气扑鼻,但囊中羞涩,百多人垂下头,快步走过去,看都不敢看。
“无量天尊,随喜随喜。”可刚走入馒头包子的香气中,便有道姑递来一包吃食。他们心里想要拒绝,可手却接住,刚要激动道谢,又有碎银送来。
众人又惊又喜又惭愧。
“是驸马爷的供奉,特地结缘随喜给回乡的你们。”那道姑解释道。
驸马爷……
众人神情疑惑。
哪个驸马爷?
“是刚刚回来的成驸马爷!”有百姓抱紧钱袋恍然道。
“是了!”于是议论纷纷,“公主给咱们做药,驸马爷给咱们返乡钱,他们都是活菩萨啊。”
官道之上百姓接连跪倒,对着皇城的方向“咚咚”叩头。
“祝殿下和驸马长命百岁子嗣绵延。”
“祝殿下和驸马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官道上此起彼伏,祝颂声不绝于耳。
“驸马都尉也是有心。”
凤阳阁里,李棠手持毛笔静静看着一方宣纸,听周怀瑾说话。
周怀瑾恭敬陈述:“户部虽拨了不少赈灾银两,但毕竟免不了疏漏。驸马爷命大夏十八道福祥票号里的掌柜,只要有身染瘟疫致贫者手持医者的诊病条子,就可以在票号领一两银。”
“一两……”李棠像是在重复,又似在思索。
“是,”周怀瑾点头,“应该是疫疠刚起时,驸马爷就已经跟票号说好了,只等着他们好了便可领钱。一两,够贫苦人家三个月的嚼头了。”
“三个月……”李棠轻声道。
百姓实苦。
周怀瑾忍不住叹息:“小人去问过,将军府在朔方四镇的产业已经全部变卖,只为这次帮朝廷赈灾,帮百姓疫疠后保住性命。”
“有多少?”李棠抬头问。
“白银七十万两。”周怀瑾看一眼李棠的神色,神情敬重,“说是领完方止。”
李棠神色不变,然而手中的毛笔放下了。
他不是粘罕。
粘罕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敌国不惜倾家荡产。
“他为什么?”李棠问。
周怀瑾有些疑惑这个问题,笑了笑道:“自然是为了公主殿下。”说完拱手:“殿下和驸马都尉赤诚之心报国,实乃百姓之幸。”
李棠含笑不语,在心中摇头。
他,该是为名吧。
“驸马的伤如何了?”李棠开口问道。
“许是殿下不知道,”周怀瑾指着外面,“因为布施行善的事,驸马获太后邀请,进宫跟太后说话解闷。刚刚回转,在凤阳阁外逗引小郡主呢。”
初冬的日光像是能染色,勾勒得宝妞橘色的衣裳边缘一层金边。
成欢正张开胳膊,小心翼翼蹲在宝妞对面不远处,哄着她迈步。
“乖,走到这里来,阿爹给糖吃。”
宝妞咯咯笑着扑过去,一把揪住成欢的头发。
宫婢忙去拉,宝妞却揪得更用力,转眼扯下一大把,又去揪耳朵。
成欢一边躲避一边把宝妞举在空中,扭头间正看到李棠,他讨饶道:“快管管这孩子。”
见到母亲来,宝妞立刻从成欢身上蹭下来,颤悠悠举起胳膊,让李棠抱。
李棠就这么抱着宝妞回去,成欢贴身跟着她们母女。
走进屋子,把宝妞交给阿萝,李棠示意成欢进内室,转身关上门。
成欢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