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认识成欢时,他已经是朔方节度使了。在回京述职时他们遇到,虽寥寥几句,却能一眼看穿彼此的居心。
他们都想推翻这个朝廷,自己坐在龙椅之上,手握权柄俯瞰九州。
在试探和确定后,他们决定划长江南北而治,破釜沉舟、谋逆称王。
成欢话不多,两人千里传信,除了勾连朝事,他偶尔也会讥讽几句。
——“听闻江南西道男人耳软腰软,不知真假。”
——“今冬粮草供应迟缓,不过想必黔中道的马可以吃花,林弟不必着急。”
他总是擅长把林奕惹恼,可当林奕击打回去,对面却如一团淤泥,找不到落脚点。
像今日这般主动提起他头顶的花,甚至聊起花的品种,目光略有赞赏的时刻,从未有过。
或许,死一次也不错。
更或许,这人跟自己知道的成欢,完全是两个人。
林奕的脸慢慢变色,他转过头认真看着成欢,低声道:“你倒从未夸过我,这样不太像你。”
成欢停下脚步,看向林奕的脸。
他们身处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中。
酒楼里的姑娘正从窗口探出头,呼喊楼下烤胡饼的甩一张热饼上去。结果热饼甩偏掉在地上,有个扎双髻的小孩正好经过,捡起饼就跑,从成欢面前跳过去,挤进人群,蓦然不见了。
那边人群拥挤着鼓掌欢呼,正在沉迷于街边杂耍。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推翻了算卦的摊子。摊主刚从茅厕出来,大呼小叫去扶,从林奕身后跑过。
有马车从远至近,车厢狭窄马匹幼小,马儿被杂耍艺人喷出的火吓得惊叫窜出,骇得车夫连呼让开。
可成欢和林奕一动不动。
外面的世界似乎跟他们无关,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眼中有忌惮和怀疑。林奕的手按在刀上,他觉得自己该拔刀,可有什么力量阻止着他。
终于,成欢瞳孔微缩看着林奕,深深道:“是吗?”
就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成欢眼眸中化开,直击林奕心灵。
四周静下来,只有对方那深潭似的眸子中,亮光如秋月照在幽潭上,透着神秘和阴郁。
林奕眼神微缩,有些难受地闭了闭又睁开,恍然道:“你是成欢。”
他又疑惑地低头。
为什么自己的手在刀柄上?而肌肉紧张得几乎痉挛,却又是因为什么?
怔怔间,成欢已经拖拽着他的胳膊一跃而起,躲避开那辆马车。
他甚至顺手捡起卦师的长幡,笑着丢给对方。
惊魂未定,林奕有些迷惑地摇头,似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不必道谢。”成欢淡淡道,接着向前走去。
“等等我。”林奕扶正鲜花,急忙跟上。
他走在后面,看不到成欢聚敛杀气又散开的神情。
真是麻烦。
成欢揉了揉眼睛。
早知道扮作别人不太容易。幸亏那神人,给了他一双可以改变对方想法的眼睛。
不过这眼睛不能多用,每用一次,夜间子时都会头疼欲裂一个时辰。
他摇摇头。
林奕已经跟上来。
“到了吗?”他淡淡道。
“这就到了,”林奕恢复自然的笑容,“今日本将军包场子!”
成欢回京三日,第一日想留在凤阳阁,却走水了;第二日想去见见李棠,却被林奕请客泡澡至宫门落锁;第三日想去宫中,大理寺卿汪海遥传见。
汪海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人称“活獬豸”。
獬豸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传言它懂人言知人性,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善恶忠奸。
如今活獬豸要见成欢,自然是因为坝北屠村惨案。
这案子审定的时候,真正的成欢尚在密室中缠绵病榻,而冒充他的那人,在北境密谋叛逆。当时有公主刺杀成欢而成欢尸体消失的人证,故而大理寺以为此案犯人已死,可闭卷结案。
结果真正的成欢半年后自投罗网站在宫中。
汪海遥心想:岂有此理,当本官是死人吗?
他留了一日让成欢休息,再留一日让他们夫妻团聚,第三日实在等不了,天不亮就起床安排差役赶赴将军府,务必不等成欢起床洗脸,便把他抓捕归案。
于是成欢站在大堂中,和汪海遥相对而视。
同样站在大堂中的,还有首告成欢的坝北村村民小姜。
以及小姜带来的证词中的,崔青烨。
成欢一问三不知,处处在否认。
不知道,没有过,不是我。
汪海遥有些疑惑,他抬手指着崔青烨道:“成将军,你可认得这个人吗?他名叫崔青烨,曾在你父亲成渊麾下效力,可亲证当年惨案。”
成欢抬头眯眼看着崔青烨,漠然摇头。
这人的面貌他的确不记得,只是隐约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挥之不去。
“父亲大人麾下数万人,本将军不可能记得任何一个无名小卒。”他开口道。
“那么你对这些法令文书、你自己上报斩杀人数冒领军功的书信,又如何解释?”
“是伪造的。”成欢眼皮一抬道。
汪海遥有些愤怒,他手持醒木重重拍下道:“大胆!满口胡言拒不招认,来人,给成将军十棍杀威棒,打疼了就想起来了!”
成欢眼神微闪看向汪海遥。
他可以改变对方的想法,但昨夜痛不欲生的那一个时辰提醒他,或许杀威棒比反噬的头痛要好受些。
十棍杀威棒过后,成欢瘫软在地无法动弹。汪海遥再问:“不知道成将军此时想起来了吗?”
“本将军冤枉。”成欢勉强抬头,唇角噙着一抹冷笑。
希望汪大人累了,同意明日再审。这样他就可以简单地改变崔青烨的想法,让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承认,是他自己带人屠村,与成欢无关。
既然曾在自己父亲麾下效力,就该知道他们父子痛恨背叛。
但汪海遥显然不累,他拿出那些来往书信给成欢验看,又让崔青烨说出更多实证。
成欢听着这些,越发觉得恼怒。
看来崔青烨曾在自己父亲麾下效力不假,可为何自己从未见过他呢。
他觉得头脑中似隔着什么东西,阻止他想起很重要的事。可崔青烨眼神冰冷面貌俊美,完全不似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成欢身上太疼,渐渐觉得支撑不住。
就在几乎昏迷的时候,他听到有内侍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驾到。”
一件茜色裙裾滚着“卍”字金边,从他眼前掠过,停在汪海遥面前。
“汪大人!”李棠怒气冲冲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理寺讲究刑讯逼供了!”
汪海遥的神情有些尴尬。
他知道李棠从不偏袒寻私,当时也曾支持他查证屠村案。却不知道如今为何会心疼起成欢了。
也是,人家夫妻好不容易久别重逢,自己似乎做得有些过分。
汪海遥低下头,脸上红白一片。
“殿下,驸马他拒不招认。”他解释道。
然而李棠没有理睬他,她唤人抬起成欢,命人把他送回将军府去。这个人的壳子还有用,她不希望有任何损伤。
“李棠,”被人抬起的成欢忽然开口道:“我想去凤阳阁。”
大理寺大堂忽然有些安静。
似乎是下意识地,李棠的目光环顾四周,从崔青烨脸上掠过。
他青着一张脸,好像随时准备拔剑杀了成欢。
“你还是先回将军府吧。”李棠把成欢抓着他的手松开,关切道,“你这个样子,莫要吓坏了宝妞。本宫差太医过去给你医治。”
成欢看着李棠的眼。
一瞬间,他思考是否该让她改变主意。
凤阳阁那张床,他还没有睡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