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琉璃没有害羞也没有了拘谨,只轻声叹了口气。
她八岁时,便开始跟着母亲打理家事。内宅没有男人,外宅倒有几个下人,但他们都害怕她的伶牙俐齿精于计较,没人敢惹她更没人骗得了她,跟陈琉璃说话时总躬着身子,陈琉璃也不把他们当男人看。
至于府外的那些男人们,宗族宴请时偶尔也会遇到。他们或者才思敏捷或者风流倜傥,也有不少家世显赫相貌俊秀的对陈琉璃示好,但她一颗心如腊月里冰冻的水,翻不出半点涟漪。
“我总遇不到能说上话的,”她看着李棠鼓了鼓嘴巴,“我想遇到一个他说话我懂,我说话他能接上的,就算吵架,也觉得有意思。”
说话吵架啊?
李棠凝神细想。
赵舍倒是挺能说,前世时家中常常高朋满座,他可以从女子裙角上的回形花纹聊到大夏开国时的万邦来朝。
“还有呢?”似乎内心深处不想陈琉璃嫁过去,李棠继续问。
“还有就是,我要他心里只有我一个。”
这就好了。
李棠笑起来。
陈琉璃莫名地看着她,脸上有些愠怒:“你在笑话我吗?”
“不敢。”李棠道。
“你还有不敢的吗?”陈琉璃站起来瞪了她一眼,“赌博你都敢了,我怀疑你连上天都敢。”
“随便你怀疑,”李棠示意宫婢给陈琉璃添茶,悠悠地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本宫要仔细思量,拆了你这桩婚会不会影响我的功德。别到时候死了上不了天,平白又被你嫌弃。”
陈琉璃眨了眨眼睛等她往下说。
李棠却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轻摇头。
告诉陈琉璃赵舍在外面有心上人,那便是把是否拒婚的选择丢给了她。晖和郡主府如今没有男人撑腰,要拒绝护国公府的求娶,总要有个正当理由。男人在外花天酒地的多了,以赵舍在外和青楼女子有私情为缘由拒绝,赵舍大可以不承认。
到时候郡主府得罪了国公府,她李棠拍拍手撇得一干二净,倒让这娘俩儿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赵家送来的聘礼多吗?”李棠施施然起身,靠近陈琉璃道,“咱们不嫁给他,却把他的东西留下,如何?”
大夏有悔婚者不讨聘礼的风俗。就是说男方若在纳吉前反悔,之前送给女方的礼物不得索要。
陈琉璃今日已经对李棠的为人有了全新的认识,此时面色僵硬道:“你又想赌博吗?”
是,但这一次,她赌人心。
赌有的人,爱自己比爱别人多。
“琉璃。”李棠轻声叹息着拍向陈琉璃的肩膀,被陈琉璃灵巧避过,她这一下拍了个空,却不依不饶追着陈琉璃拍她的后背,“别同意也别拒绝,且等几日。”
陈琉璃狐疑地看了看她,却终于没有反驳。
等就等,就不信小菜包子能翻出花来。
九月初十是太后生辰,因为是六十九岁过七十大寿,是为整寿,早三个月,皇帝便昭告四海以示孝道。
前世的九月初十,李棠只记得她在熙攘的大殿上寻找赵舍的身影。结果赵舍不知去了何处,她心情不好,便早早离开。后来听说有吐蕃使团献艺,奏古琴引来百鸟朝凤使太后大喜。
随后吐蕃使团以此为凭,说如今吐蕃全境频现祥瑞是了不起的大吉兆,夸口吐蕃皇帝文治武功无出其右,雄才大略威强睿德,未来可定国安邦扩大版图,终有一日万国来朝。
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吐蕃这哪里是献艺,分明是在示威。主持寿宴的德妃情急之下令宫中乐伶弹奏古琴,原希望压对方一头,结果原本聚拢在殿前的飞鸟纷纷离开,殿中除了落下鸟屎,什么也没留下。
虽然歌舞伶人立刻上台助兴,场面还算好看。但羞恼的德妃第二日便杀掉宫中乐伶以泄愤,李棠得知此事进宫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世呢?
既然这件事就在眼前,如果她想想办法,是不是可以顺势而为解决两件麻烦?
当然,她还需要有人帮忙。
这个人需要出现在寿宴上,需要在吐蕃使团演奏古琴后推举赵舍的心上人清幽。清幽琴艺双绝,是卖艺不卖身的清伶,大夏民风开化,请她来没什么不妥。
但这个推举人要是个男人,且是个说话分量足的男人。
想来想去,李棠觉得大皇子李城止很合适。
李城止占着她的封地,凡事又只认钱。如今李棠只是缺人,她有的是钱。
果然,李城止听到李棠的要求,眯眼笑道:“本王不知道棠妹子还认得名妓清幽,她那个楼可难上得很,听说还很花钱。本王真不知道有什么傻瓜会把钱花在她身上。”
何止是认识,上辈子李棠没少栽在清幽手里。
不过,人家也不光要钱。赵舍那样的才子,人家也是喜欢的。
“这个忙帮不帮?”李棠问。
李城止的眼睛转了转:“不瞒棠妹子,哥哥我连置办新衣服的钱都没有,原本不想参加寿宴的。”
李棠拍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给他。
“你的衣服,嫂子的衣服,孩子们的衣服。”
李城止却没有接,眼睛瞟着银票的数额,又道:“可是那寿礼……”
“算了你别去了。”李棠不等他说完便去抽银票,惊得李城止连忙按住:“有,有,祖母什么都有送啥都行。你嫂子新绣了一扇屏风,哥哥给抬去。”
这便妥当了。
寿宴前七日,李棠把她新招来的护卫们派了出去。除了那个声称佛家不可杀生不可造恶业的小和尚,其余护卫都很乖。
护卫们在外搜寻数日,回来时人人背着个大袋子。大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嘹亮地叫着,被护卫们连忙用绳子捆住。小和尚好奇地挪到袋子口看看,大惊失色退后一步道:“善哉善哉,快解开绳子放了吧。”
没人搭理他。
目睹这一切的阿萝拿出账本,算了算小和尚这些日子在公主府白吃白住花了多少钱。然后把账本摊开在他面前,支着脑袋道:“不做事也便罢了,还耽误做事。你把这些银子还了,本姑娘现在就把那些东西放了。”
小和尚摇头:“贫僧不识字。”
账本被阿萝重重合上,抬手点向小和尚额头:“那便闭嘴!”
小和尚闪身离开,口中再诵:“阿弥陀佛,不与人争不与天斗。”
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寿宴这日李棠特地穿得明艳了些,按品大妆后觐见太后,送上准备好的礼物。这礼物贵重又有新意,惹得太后连连夸奖她孝顺。
儿孙辈祝寿完毕,便簇拥着太后往宴会大殿中去。那里早早等待着臣属亲眷,众人齐齐跪地山呼千岁,太后笑眯眯恩典众人起身,一同享受歌舞之乐,共祝山河永寿天下太平。
李棠随后在宫婢的引路下落座,发现好些日子不见的成欢和大皇子李城止同席,坐在她左边。见李棠过来,成欢斜睨她一眼,脸上的神情很是淡漠。
李棠心中微微惊讶。
前世时她记得很清楚,成欢以身体有疾为托词,没有来参加宴会。所以她那时虽然听说过他的恶名,却没有见过他。看来有许多的事会因为她的插手而改变,那今日会顺利吗?
带着些忐忑,李棠行走得便更快了些,经过成欢时假装无意踢了他大腿一脚。成欢微惊之下手中酒杯歪斜,正洒在李城止身上。
李城止压低着声音呼叫,忙乱地擦干净新衣裳。
李棠更加失望。
原本希望他弄湿衣服退下去,这样事情的轨迹便不会改变。如今成欢在,会不会影响她的安排呢?
开场歌舞毕,帝后起身带众人为太后祝祷。接下来有京中各国使团献艺,第一个果然是吐蕃。
前世时李棠只是听说,这一次亲眼见到,才知道有多精彩。
随着少女古琴中奏响的乐音,暮色中的殿外忽然便有鸟鸣。过不多久,喜鹊、画眉、红腹锦鸡、红鹮、鹦鹉等鸟儿便鸣叫着靠近大殿。它们或展翅飞起,或栖息在雕梁画柱之上,等鸟儿聚了约么上百只,忽然听到数声清啼,一只孔雀绽开羽毛出现在殿外。
这鸟儿颇大,展开的羽毛流光溢彩华丽非凡,殿中刚开始还只是嗡嗡的赞叹声,这下宾客忍不住纷纷起身,要一瞻孔雀丰姿。
那吐蕃使者趁机道:“这便是南境孔雀,此鸟传言是凤凰亲族,此景便是“百鸟朝凤”。如今在我吐蕃,只要有琴声起,便有此祥瑞现,已经屡见不鲜了。”
高高台阶上坐着的太后眉开眼笑,忍不住道:“此景果然祥瑞,赏!”
吐蕃使者谢过太后恩赏,便开始吹嘘起吐蕃皇帝了。
前世时李棠只是听说并未亲见,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道那吐蕃使者吹嘘起来有多离谱。他夸自家皇帝有开天辟地之德,有丰功伟绩之彰,说如今天意在吐蕃,天佑吐蕃……
李棠扶额听着,看到高台之上太后和帝后的神情都不太好看,而紧挨太后坐着的德妃更是露出怒意。
终于,德妃示意乐声停,悠然开口道:“奏乐而已,我大夏通晓音律之人也有不少。”
是时候了。
李棠伸出手拍了拍李城止。
“快说。”她催促道。
李城止张大嘴巴看着殿门口的孔雀,再看一眼李棠,怯生生道:“棠妹子你开什么玩笑,本王是不会为你举荐清幽的。她能弄出百鸟朝凤吗?举荐不好,德妃娘娘还不砍了我?”
李棠脸一黑。
“让你说,别废话。”
可李城止如同一只鹌鹑般缩着头,任凭李棠踢打,就是不说一个字。
宫中乐伶已经听旨抱着古琴走上台,李棠情急之下扬声:“且慢,晋王殿下有话要说。”
晋王李城止大惊之下站起身,悚然道:“本王,本王衣裳湿了,请皇奶奶恩准告退。”
李棠气急。万不得已,只好她来说了。但由她举荐清幽,恐怕不会被德妃恩准。
却忽然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本将军倒是想推举一个人来弹奏一曲。”
玄青色的衣衫在李棠面前摆动着展开,她抬头看到成欢丰神俊朗的一张脸。他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继续道:“本将军听说京都有名女子名叫清幽,知音律、擅弄琴,不如把她请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