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秋色凉如水。
崔青烨坐在皇城内最高的哨岗,端着酒杯的胳膊搭在雕刻玄武图腾的栏杆上,沉默地喝酒。
成欢,竟然没有死。
七年前,在和金国的战争中,成渊父子为了苟且偷生,陷大军于不顾,独自带领骑兵绕道小路逃窜。
在歇脚的戈壁滩上,崔青烨起身拔刀,把他们逐一格杀。
成渊被斩断头颅,成欢被砍断双腿。他拖拽血迹向远处爬去,不甘道:“为什么?”
“为坝北村的村民,”崔青烨道,“他们在天有灵,等着你受死。”
成欢抖如筛糠,手却不停。
崔青烨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哀叫一声陷入流沙,渐渐被吞没。
戈壁滩上的流沙,是吃人的恶魔。
这之后崔青烨摘下隐藏身份的面具,戴上早就准备好的成欢面具,伪装过后杀回军阵。
陷入包围圈,又不见主帅的大夏军队原本军心溃散,此时见成欢回来,呼喊着“少将军”便聚拢过来。
成氏父子从来都只在帐内指挥,可崔青烨手提大刀上阵杀敌,鼓舞军心凝聚力量。
金兵被击溃,大战告捷,朝廷的封赏文书下达,着成欢承继旌节印玺,任朔方节度使。
这之后数年,他带领夏军把金国军队赶到巴彦达赖以北,陆续统领西北道全部兵马,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一时间权倾天下被朝廷忌惮,而他那时候的目标,也是推翻李氏朝廷,报仇雪恨。
至于朔方的那个家,他在给成渊送葬后回去过一次。
成母郑氏一身缟素抱着他恸哭出声,双手抓握着他的胳膊,抓得太紧,以至于第二天他发现胳膊上有青紫的印痕。
十个指头,十道印记。
那时崔青烨只当她过于悲痛。现在想来,或许真正的成欢早就偷偷潜回朔方。他们母子一开始肯定想揭露他的真面目,但葬礼前朝廷的文书便到了。成欢双腿俱断无法为朝廷效力,与其杀掉崔青烨,不如仰仗他的威名,让朔方成氏,继续屹立不倒,让成欢的兄弟姐妹们,继续在朔方权势熏天。
他们伺机而动,蛰伏在朔方七年之久。
直到冒名的成欢消失,李棠监国摄政,而又有神人相助,他们才斗胆进京接近李棠。
那个神人,便是府君杌律吧。
杌律治好了成欢的腿,又把在青木山上得知的崔青烨和李棠的一部分私隐送给成欢。
所以成欢才会说出左思的故事,才会让李棠一瞬间确认他的身份。
这真是重礼。
一杯烈酒入喉,崔青烨想了想,当年他被朝廷通缉,改换容貌跟随成渊,刺杀他们时,成氏父子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故而今日成欢出现时,也没有留意到站在他对面的羽林卫副将军,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杌律没有告诉他们这个,他们也以为当初军中的那个小侍从已经死去。
这恐怕是如今崔青烨唯一可以庆幸的。
敌在明处,便胜了一半。
只是……
他低头看向凤阳阁方向,那里灯火通明,虽然听不到欢声笑语,但崔青烨几乎可以想见,会有多柔情蜜意,多缱绻深情。
李棠会意外吧。
明明以为自己认出了丈夫,以为崔青烨便是成欢,可真正的成欢到了,崔青烨便仅仅是“像”而已。
从此便举案齐眉夫妻恩爱?
他把酒杯重重摔下,心痛如刀绞。
“想不到崔将军也有伤神之时。”冷不丁地,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接着探出头。
红衣的白夜容慢慢爬上阶梯,走到平台上,斜倚栏杆含笑道:“崔兄,明日小弟便要去往金国,却不见你来酒宴饯行,便特地寻你。”
白夜容奉李棠之命,前往代州吊唁,顺便送金国公主返家。只是那金国公主倒不着急,临行前在长安城四处写写画画赏景游玩,到明日才走。
“今日你也在殿内吗?”
“不,”白夜容的笑容消失,继而一抹冷色,“今日我在皇城门口,他来时见我,很愉快地打招呼,说改日一起打猎。”
没有说是谁,只说“他”,崔青烨便懂了。
他眼眸顿时清亮,抬头道:“你……”
“他不对劲儿,”白夜容转动酒杯,轻声道,“成欢知道本将军心仪公主殿下,从来没有给过我半点好脸。至于打猎,他曾嘲讽过我不杀生,是京中公子奇人。”
崔青烨垂头冷笑。
是了,真正的成欢很少来京都,对白夜容也不了解。
“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崔青烨开口道。
“你说。”白夜容把酒盏放下,神情郑重。
“多谢你。”崔青烨先道谢。
他们没有多少交情,又喜欢同一个女人,没想到白夜容竟愿意相帮。
“不必道谢,”白夜容含笑看着他,“只不过因为本将军虽然讨厌成欢,却容不得别人扮作他的样子欺骗殿下罢了。不知他们在下什么烂棋,一时半会儿没有证据,本将军不能上前揭穿。对了,不妨告诉你,他今夜,住不进凤阳阁。”
崔青烨猛吸一口气。
白夜容按下他的酒盏:“听说殿下曾在宫中甬道强行索取你的怀抱。”
月色被乌云遮挡,四处暗了暗。
崔青烨似乎能听到什么东西破碎了,眼前的男人呼吸的声音很轻。
他看不到白夜容的神情,只听到他悠悠道:“你记得,本将军没有认输。”
“是乌云,宝妞怕吗?”
成欢正在星光朗照的院落里抱着小郡主玩,他白净的脸蹭了蹭宝妞的脸颊,惹得宝妞笑出声来。
李棠坐在秋千上看着这一幕,跟着也笑了。
郑氏已经回将军府安歇,李棠特地拨给她十二名宫婢伺候日常。郑氏推托不过,喜滋滋地去了。为了让她住得放松,李棠让原本住在将军府的小和尚等门客搬回公主府去。
浊光回口信来,说小和尚挺开心的,因为公主府距离皇宫近,御膳房的素食端过去时,还热着。其余门客并不挑拣住处,他们正各自努力,希望为公主殿下分忧。
公主府的门客多半觉得自己行了好运,哪能想到当初投靠的公主,竟有一日可摄政监国呢?从此后只要好好表现,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成欢多半时间都抱着宝妞。
他学小鸟叫,学小狗小猫,甚至趴在地上让宝妞骑在他身上。也不怕衣裳弄脏,不怕膝盖疼痛,他在院落中沿着鹅卵石小径向前,小心翼翼唯恐宝妞掉下来。
宝妞玩得开心不已,李棠不得不把她强行抱下来,惹得宝妞大哭出声。
“爹爹抱,爹爹抱。”成欢娇纵地把孩子接过去,又放在自己肩膀上,转了好几圈。
宝妞这才罢休,宫婢嬷嬷抱着她退下,成欢才得以牵着李棠的手,回到寝殿。
“这么惯着可如何是好,”李棠亲自把热毛巾拧干水递到他手里,“以后恐怕是嫁不出去了。”
“谁要她嫁出去?”成欢擦干净手,把李棠拥在怀里,轻吻她的额头。
“我可不舍得,谁敢来娶,我就把他打瘸腿。”
李棠笑起来,靠在成欢身上轻轻摇晃。
屋内灯烛忽明忽暗,她细细体会他的气息。
“伤好了吗?”李棠边问边轻轻解开他的衣衫。
肩膀上有他在汴州温泉为了克制自己刺出的疤痕,这条疤痕下面,胸肩多处刀剑划伤。再往下腹部正中,皮肤皱缩在一起,露出红色的瘢痕。
那是在北地,李棠亲自刺入匕首的痕迹。
她的手轻轻触碰那一处,心跳加快。
“不妨事。”成欢扶正她的头,一手拔去她的凤钗,让黑发垂落,一手环着她的肩膀,再双手用力,把李棠拦腰抱起。
“喂,”李棠含笑轻声道,“我还未告诉你,宝妞已经起了名字。”
“是吗?叫什么?”成欢一边问,一边向殿内床榻走去。
“李宵圆,”李棠道,“当时形势所迫,我请羽林卫副将军起的。”
“好听。”成欢温声道,接着把李棠放在床上,俯身亲吻她的唇。
李棠环着他的胳膊,突然有一丝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