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郑氏,年四十五。因丈夫亡故后寡居,脸上虽擦铅粉,却无胭脂;头顶虽饰珠翠,却无艳色。她穿着端庄的绀紫色大袖衫,上面绣祥云花鸟,然而所绣之物的颜色也并不明亮,看起来矜重得体。
郑氏肤色雪白,眉心却有浅浅沟壑,那是常年凝眉细思的原因。鼻梁笔直,颧骨微高,肌肤并不丰润,勉强笑着时,能看到深深的纹路堆积在脸颊上,倒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了。
三日前,李棠吩咐周怀瑾去请郑氏在荥阳的族人来,又安排李城止作为兄长出城十里迎接郑氏,也算是给足了朔方面子。
李棠迎候在适合宗族宴饮的摘月楼。
郑氏抬脚步入大殿,一双眼睛慢慢抬起,看到最高处李棠起身。她面露喜色,忍不住轻唤一声“公主殿下”,便迈步向前,笑着靠近了。
郑氏脸上似笑还哭,百感交集在一起,手扶李棠的胳膊,眼含热泪而不落,动情又不失体面。
“婆母大人安好。”李棠屈膝施礼。
“殿下快请起,”郑氏道,“殿下虽是老妇的媳妇,却更是我大夏的辅政公主。朔方地处边境民风粗犷,我这种粗鄙婆子,也知道不该当此大礼。”
她说着从身后随侍丫头那里接过一口尺长木箱,珍而重之托抱着道:“老妇羞愧。半年前殿下生下郡主,因我儿生死未卜,痛苦之下夜夜啼哭不安,生了场大病,未尽到婆母和祖母的本分。今日老妇带来成家祖传之宝,送给郡主,望殿下不要嫌弃。”
她说着打开木箱,送到李棠面前。
那里面放着一棵小树。
数寸长的树干,绿色的枝叶红色的果实,是一棵石榴。
是一棵不普通的石榴。
枝干和树叶用一块通体莹润的美玉雕刻而成,雕工细致精巧。更为奇妙的是树干呈白色,在树枝处渐渐转绿,到树叶处,已经是全绿了。枝叶间开着红色的石榴花,竟不知是取自何处的红宝石。最下层有七颗石榴果,指肚大的果实熟透了,表皮裂开,浑圆的紫色果实几乎崩裂而出。
殿内没有风,可在灯盏照耀之下,这石榴树光线流转,竟似在随风舞动。
果然是成家的祖传之宝。
这宝物就算是放进大夏国国库,也可令一半以上的珍宝失色。
李棠看到不远处李城止的眼睛亮起来,揉着眼皮眺望这石榴树,似恨不得争抢夺走。皇亲宗室诸人只是点头赞赏,荥阳郑氏一族却忍不住站起身观望。
李棠下意识看向崔青烨。
他正站在殿门口,手中轻轻按着宝剑,一双眼睛有些淡漠地看过来。
没有缱绻深情,也无关怀挂念。
不认识吗?这是你的母亲啊。
李棠这么想着,那棵石榴树已经被郑氏放入她手中。
“这么贵重,送给宝妞似乎不太合适。”李棠推托道。
“乳名叫宝妞啊……”郑氏眼中热泪终于落下,用帕子擦拭了道,“老妇恨不得立时死了,好给我这孙女添福添寿。”
“婆母快别这么说。”李棠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她牵着郑氏的手坐下,吩咐传菜,让把宝妞抱来见祖母,并且亲自给郑氏斟满葡萄酒,问她这一路可有颠簸,身体可好些吗。
郑氏揩泪道:“一切都好。”
“早该把婆母接来,”李棠道,“实在是无暇分身。朝中诸事繁杂,也怕有变数牵累婆母。”
如今父皇还在,她便排除异己摄政监国。这条路凶险可怕,万一有失便是灭族之罪。
她已经嫁给成欢,成欢的家族,便是她的家族。
郑氏摇头,噙泪道:“你一个人,着实辛苦。”
李棠神情顿时黯然,垂头一瞬又抬头,低声道:“驸马他……婆母,当时本宫迫不得已,婆母尽可以怨恨恼怒。”
毕竟这天下人都以为驸马被李棠亲手杀死。
而天下又有几个母亲,能原谅杀儿的凶手。
郑氏脸上的泪水干了,她忽然握住李棠的手,眼中闪烁光芒,急切道:“殿下快别这么说,欢儿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可以娶到公主殿下。更何况……”
她把手拢起放在李棠耳边,悄声道:“欢儿他没有死。”
“什么?”
李棠身体僵硬不能动。
如一道惊雷划破晴空击碎她的魂魄,李棠只觉得五脏六腑闷痛一瞬,灵识被这消息震动得难以汇聚精力。过半晌,她才把惊怔的眼神投向崔青烨,而崔青烨正凝神看向殿外,不知在看什么。
李棠站起身来。
郑氏的解释恍恍惚惚,她听不太清楚。
“半年前便寻到他了,当时他伤得太重,更何况大理寺判了他数年前屠杀边境村民,就算是活着,也得被官府捉去。老妇只能偷摸把他锁在家中密室,暗无天日养了七个月。现在听说殿下治理之下朝政稳固,皇城内各府衙和十八道节度使都唯命是从,这才敢请旨来京……”
是吗?成欢他,没有死?
怎么可能?
她亲自刺他一刀,又见他被府君掳走消失在空气中。所以李棠才相信他死了,只是魂魄进入别人的体内,又回到她的身边。
李棠的目光穿过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人群,看向大理石台阶之上,打开的殿门。
在那里,一个玄青色的身影站在打开的殿门正中,接着转过身来,让李棠看清了他的面容。
“啊!”
这世界原本不会再有任何事让她震惊。可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低呼出声。
她的声音让宴饮的人群注意到出了不同寻常的事,随着李棠的目光,他们或转身或扭头,人人看向殿外。
他身材高大蜂腰阔肩,虽为男人,却比女人还要白些。
他模样英俊,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不可侵犯的冷峻。
他眼眸漆黑发如墨玉,若不是左边眼角那道细长的疤痕,会让人以为这是晴日里下凡的神鬼。
他的额头眉毛眼睛,他的鼻梁脸颊下巴,他的嘴唇脖颈和胸膛,他的一切……
如同置身幻境,如同在奈何桥的彼岸看到自己前世的情人。
李棠抬脚向殿门走去,她走得紧张踉跄,长长的裙裾在身后拖曳,牵裙的宫婢赶不上她的步子,只能小跑起来。
殿内的人好多,人人似乎故意挡着她的路。
李棠撞倒桌椅撞翻酒盏,她恨不得面前的人全部消失,天地之间,唯留她和成欢。
她的成欢。
“哎……”
终于穿过人群,她站在距他仅两丈处,轻轻开口。
这一声悠长似乎在叹息,又似乎紧张而不敢接近。
真的是你吗?
她自恃聪明,不会被表象所骗。
她记得成欢的动作声音,记得他想事情时喜欢按揉眉心,记得他喜欢剥好多干果却不吃,记得他手指的温度,他抚慰的技巧,他对自己说话时,那特别的语气。
盛气凌人却又满含宠溺。
李棠立在原地,等着成欢回应。
面前的成欢抬眼看着她,那神情里有他很久前的冰凉和成婚后渐渐变暖的色彩。
他开口道:“李棠。”
接着伸出双臂。
李棠……
是了,这是他的语气他的声音。
这天底下,只有成欢一个人,从不唤她殿下,开口闭口直呼名姓,却是那么悦耳好听含着爱意。
李棠一跃而起三两步跳上台阶,撞入成欢怀抱。
“成欢!成欢!”她喜极而泣,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你没有死!”
“没有,”成欢抬手擦拭她眼角的泪水,难过和激动融合在一起,让他眼中也满含泪水,“我断掉一条腿,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我始终记得,左思的妻子说……”
“别说了别说了!”李棠埋头在他胸前哭泣。
那个关于灭烛怕黑的典故,那个关于丑陋和爱的故事。那是他们两个生死之时说过的话题。
眼前的人是他无疑。
“你的丈夫,以后是瘸子了。”成欢说得漫不经心却毫无半点自卑。
是的,别说他是瘸子,他这样的人,就算是瞎子是瘫子,也总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李棠笑起来,笑容把眼泪挤落,偏过头去,渐渐看清周围的景象。
众人都在议论着惊讶着。
只有一个人没有动。
他站在殿门处看着李棠,眼中有痛苦恼恨和绝望的光。
崔青烨。
李棠只觉得四肢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