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皇帝陛下因服食丹药哽噎,窒息许久后被救回一条命,便半死不活躺着了。
南熏殿是以前皇帝退朝后休息的地方,距离勤政殿和御书房都不远。李棠着人把他抬到这里将养,一来可以多加照看,二来若有大臣担忧陛下,可随时探望。
这也是李棠未幽禁皇帝的佐证。
她从不怕父皇醒来,所以这半年来一直在求访名医积极医治。一个月前周怀瑾请来云游仙山的上工医者,其擅以针灸治疗瘫软阻滞病症,见到陛下后只说了两个字:“可医”。
《难经》中讲:“经言知一为下工,知二为中工,知三为上工。”
敢自称上工,或许真有其法。
在太医院的监督下,这位医者为皇帝行针。
果然,七日后皇帝便可醒转数个时辰,到十五日后,皇帝可以用表情和转动的眼珠表达意思。
比如热了,渴了,想听人读经。
前几天皇帝已经能认出皇后和各位嫔妃,于是她们先后前来探望。皇后怕人太多叨扰到皇帝休息,只留她们半刻钟,便尽数打发回去了。
皇帝依旧不能说话,但他听到李棠的问安声,眼珠子翻动,歪斜的嘴角流出涎水,努力伸着手,口中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
李棠上前接过宫婢端来的药,询问父皇的病情。
皇后正亲自为皇帝捏腿,发髻上简单珠翠装饰,没有按品大妆,神情忧虑。虽不能明说,但如今李棠执政,让她这位中宫皇后再不需要提心吊胆,不用担忧皇帝因几句谶言便要戕害幼子。
如今眼瞧着皇帝要好了,她反而担心起来。
“昨日城意来,跟父皇说话逗趣。皇帝半天憋出三个字来。”
李棠轻轻舀起一勺药送入皇帝口中,轻声道:“什么字?”
皇后紧抿嘴唇有些难过,见有药汤从皇帝唇角流出,忙拿帕子擦拭。
正在这时,忽然听内侍在外道:“公主殿下,河北道节度使陈祥请见。”
十三道节度使在麟德殿宴饮,李棠原本打算等看望过皇帝再去见,也好跟他们谈一谈皇帝的病情。
却没想到陈祥等不及来了。
他对皇帝的病情是担忧的,总觉得皇帝的病跟公主脱不开关系。
在麟德殿,陈祥刚问出皇帝怎么样了,一直和稀泥不爱说话的宰相吕绍便回答道:“皇帝的病情已经好转。”
好转?他才不相信。
历朝历代里,对皇帝投毒者有,篡改诏书者有,只要太子已经监国摄政,就不会希望皇帝好过。
谁不想大权在握一手遮天?夜长梦多,有杀生之柄,皇家可曾存半点温情?
陈祥决定亲自去看望皇帝。
河北道府兵已经有万人跟随他偷偷潜入京都,与其在一个女人手下做事,不如进京勤王,扭转乱象,使朝廷归于正道。
他脚步很急,有些跌跌撞撞,见殿内屏风被宫婢移开,正面放着奢华的龙床,皇帝正躺靠在帛枕上。陈祥三两步靠近跪在地上,恭谨磕头道:“陛下,微臣来晚了。”
声音凄惶悲伤,似乎眼前躺着的是他亲爹。
然而皇帝没有应声。
他的眼珠转了转,努力偏过头,紧张的神色似乎在思考眼前这人是谁。
皇后已经去后殿歇息,李棠手中端着药碗,轻轻搅动,口中道:“陈大人请起。”
陈祥这才发现皇帝床边坐着一位女人。
她穿茜色和黄色相间的蜀锦,头戴九旒之冕,颈间没有华贵的珠饰,一颗粉红的海棠花和东珠随意系着,眉目典雅中不失风流。可若敢细看一眼,却觉得她国色天姿的脸上从容稳重,眼神中一抹星芒,唇角几点寒气,让人望而生畏,顿觉森冷。
他还想再看一眼,却听闻金属之声。一位白衣锦衣卫将军站在李棠身后,弹出寸许剑柄。
不用猜,他已经知道眼前这女人是谁了。
不情不愿地,陈祥施礼道:“公主殿下。”
“陈大人来得正好,”李棠施施然道,“正有一件事想要禀明父皇知道。”
陈祥神情微凛垂头,心道皇帝已经不能说话,你还有必要做戏吗?
药碗已空,李棠面向皇帝道:“父皇,昨日有御史揭发,说陈大人在河北道私自调派府兵,族人奢侈无度,儿子无故休妻。女儿不知该如何责罚,还请父皇示下。”
陈祥的神情与其说惧怕,不如说疑惑。
他离开河北道时,才同意儿子休妻。可儿子答应过,要徐徐图之到下个月才跟亲家讲。这件事只有他和儿子知道,为何御史这就知道了?
皇帝偏过头来。
他比往年常常服用丹药时胖了些,眼周淤青不见,脸上不再有莫名的殷红,此时嘴唇抖动似乎急于想说什么。因为太过着急,眼珠逐渐突出,憋得青筋暴起涎水直流,下巴一歪,终于迸出三个字。
“杀了他!”
这几个字虽然含糊不清,但却能分辨得出来。
陈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大惊失色看向李棠,李棠重复道:“父皇的意思是,杀了陈大人吗?”
这突然改变的局势让陈祥几乎崩溃,他脸上恭谨的神色不见,大惊叩头道:“陛下,陛下不能仅凭诬告就杀了微臣啊。臣愿意自请大理寺严查,愿意自请三司会审。”
可皇帝再次开口:“杀了他!”
“不如先把陈大人请出去。”李棠转头看向崔青烨,崔青烨会意,拖着陈祥便出去了。
惊恐的陈祥不知道自己为何逢此大难,不知道为何皇帝一见他就说要杀了他,简直是失了神智。
对!
他明白了,皇帝失了神智。可公主会不会顺势而为听皇帝的话把他杀了?
糟了!
陈祥已经被拖出去,皇帝兀自在不停地喃喃:“杀了他杀了他……”
“父皇这是怎么了?”李棠问内侍道。
一直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内侍不敢隐瞒,垂头道:“昨日四皇子来,陛下似乎认出了他,便说出这三个字。皇后娘娘已经问过太医,说是陛下仍在病中,神思昏聩所至。”
李棠明白了。
不是神思昏聩,只怕是行针后清醒了些,想起当年费爻的谶书,认为自己眼下的惨状都是四皇子李城意所致。
——“毓庆龆龀,清峘寿尽。”
他还记得这件事。
以为杀了自己的孩子,一切便都好了。
他只能说这几个字,于是今天见到陈祥,着急之下也是这几个字。
李棠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父皇,”她的手握住皇帝的手,温声道,“您还记得城意刚出生时吗?母后因为体弱差点死了,他不让乳母抱,日夜哭个不停。可是父皇您只要抱住他,他便停止哭泣,于是整整一个月,您就算上朝也把他揣在怀里。因为是秋天,您特地穿那件最厚的大氅,生怕冻到了他。有大臣奏报时声音大了些,您便把那大臣好一阵责骂,唯恐把城意吵醒。他是您亲手抱大的,怎么他大些了,会叫父皇,会搬起凳子为您递送文书了,您反而生他的气呢?”
皇帝已经不再说话,他两只眼睛空洞地看着屋顶,神思恍惚。
“您曾把他关在密室中,他被我带回后一直害怕独自待在房间。如今屋子小一点,他便会紧张大喊哭泣害怕。可即便如此,他也时时问父皇您何时好转。我们都是您的子女,论孝道,女儿反而不及城意一二。”
李棠长叹一口气松开皇帝的手。
“父皇,若您清醒后要杀他,女儿是不会应的。”
李棠说完起身,缓步走到殿外。
崔青烨已经拔出剑,正把陈祥的官帽摘去,吩咐内侍道:“先拿水过来,一会儿血太多不好清理。”
内侍应声而去。
陈祥吓得打哆嗦,见李棠出来,连滚带爬过去,大声道:“公主殿下,微臣冤枉啊。”
李棠抬手制止崔青烨,对陈祥淡淡道:“你起来吧,随我到麟德殿去。”
转危为安,陈祥抹掉眼泪鼻涕起身,捡起官帽戴上,稀里糊涂跟着李棠往外走。
甬道宽阔,两人缓步而行。李棠走得从容,陈祥走得胆怯。
“父皇已经醒转,”她边走边和陈祥闲聊,“本宫要去麟德殿宣布,自明日起父皇亲政,本宫退居将军府。”
陈祥的脸白了。
“陈大人不必担忧,”李棠安抚他道,“本宫已经求父皇收回成命。”
陈祥怎么可能不担忧。
麟德殿已在眼前,他忽然上前几步跪地道:“微臣以为,陛下尚在病中,不能亲自理政。公主殿下该为国分忧才是。”
“哦?”李棠停下脚,“却不知其余节度使大人怎么想。”
陈祥急道:“为臣者妄议国本,是为僭越死罪。”
他恨不得以头捶地阻止李棠。
“那……”
“臣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可是……”
“臣为百姓,求殿下允诺。”
李棠这才伸手虚扶陈祥,开口道:“陈大人辛苦。”
小和尚眼前的饭碗很干净,吃完后揉着肚子道:“小僧近日饭量大增,让姑娘笑话了。”
陈琉璃掩嘴而笑,看着林奕道:“还不去给小师父盛饭?”
林奕很奇怪为何房中好几个丫头,陈琉璃偏偏要差使他做事。
罢了,媳妇差遣,焉敢不从?
他笑呵呵起身,盛了满满一碗饭送到小和尚面前,这才提起正事:“眼见本将军和琉璃姑娘婚期在即,想请小师父为我们抄一卷经书供入宗祠,不知可好?”
小和尚顿觉头大如斗。
原来这顿饭不是白吃的。
他立刻起身,借故要去净手,实则是想溜走。
刚走到门口,身子却忽然顿住。
郡主府这屋子面朝北,此时正是黄昏,天边几朵云霞。那云霞之上,什么东西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靠近京都,似曾相识。
“妈呀,”他又转身回去,“怎么又来了?”
相比正面和杌律对抗,他觉得还是回去抄经书比较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