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药方,有药材,还等什么?
村口烧起大锅,没有柴火就用门板凑,过不多久,辛香的药草味道便扩散开来,随风没入每一个角落。
腐臭气息被遮盖,希望打败了恐惧。
“都有都有。”董佥维持秩序让取药的人排好队。符铭舀出第一碗,急步而行,走到船夫家去。
“囡囡,药来了。”他把药递给孩子母亲,示意可以喂了。
这家前后死了三个孩子。或许第一个孩子死的时候,便已经是热疫了。符铭到达小二泼村后,也是一直在给这最后一个孩子医病。
他试了很多方剂,孩子不哭不闹,不管药有多苦,都尽数咽下。
女人像是接住瑶池圣水般小心翼翼托抱药碗,轻轻唤醒孩子。
“囡囡,符大人给你送药来了。”
船夫眼含热泪,轻轻抱起女儿:“囡囡,吃药。”
孩子只有五六岁,已经病得无法抬头。她睁眼看见站在母亲身后的符铭,露出笑:“爷爷,这次的药能治好我吗?”
符铭重重点头道:“能,囡囡若能好了,爷爷给你买鲜肉月饼吃。”
孩子不再问,低头把药喝得涓滴不剩,躺在床上眯眼道:“爷爷,鲜肉月饼我不爱吃,我二哥喜欢,你给他吧。”
孩子母亲转身便走,跑出屋外后终于恸哭出声。符铭轻轻拍了拍船夫的肩膀,安抚道:“照顾好孩子。”
船夫听着屋外女人哭泣的声音,忍不住揶揄:“妇道人家!光哭有什么用?”
可他自己脸上,眼泪早已肆意流淌,滴落在孩子床头。
符铭如今知道李棠为什么让他等到八月底了。
八月有疫,需朝廷调配药草方剂。听闻不光是苏州,江南西道和黔中道战事刚刚结束的地方,疫疠更为厉害。而且短短几日,便已经向北扩散。看眼下的形势,要不了多久便会到达京都了。
如今朝廷的药草方剂已经陆续送往各州府,江南东道这边因为推行新政受阻,若因此累及药材运输,瘟疫必然难以控制。
符铭在此处,可保药材以最快的速度分派至各州府衙门。
那些刺史官员斗胆跟朝廷抗衡,却因为家中都有父母妻儿,倒不敢推诿分发药草医治百姓的事。
殿下心有远虑让人钦佩。
只是,她是如何能在数月之前,便知道会有疫疠呢?
符铭在星夜下苦苦思索,面向北边。
四周并不安静,时不时传来村民打鼾或说话的声音。有父母压抑着惊喜轻唤醒转的孩子,口中道:“烧退了,退了!”
符铭迷惑的神情渐渐消失,舒展的眉宇像游船在江边滑行的波纹,透着轻松自在。
疫疠解了,百姓们再难被蒙蔽,会因为殿下的恩情,也因为看到新政的益处,从下往上,如载舟之水般,影响到地方局势和官吏。
这样江南东道节度使再放十口棺材在府衙,也无人相信他是为了百姓了。
疫疠过后,符铭大刀阔斧强推新政,以此提拔或贬谪官员,让新政推行再无阻碍。
想到此处他眼角终于有了笑意。
罢了。
或许殿下是神,或许殿下未卜先知。无论是什么原因,本官要做的,是尊律法从君令,辅佐公主殿下,再造山河、重新立国。
他对着星空下的朗朗乾坤,对着西北京都方向,像对君亲师那般,遥遥一拜。
除江南东道外,只要是活着的,能走路的节度使,尽数到达京都。
共十三人。
他们风尘仆仆而来,路上已听闻疫疠之事,这会儿歇在麟德殿里,跟六部官员高谈阔论间,说的也都是疫疠的凶险。
“路上见道旁有患病倒地的商贾,银钱被抢夺一空,眼睛被乌鸦啄走,面容恶心,也没个人清理。”
河北道节度使言语粗犷,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吵架。
河东河北两道节度使私交甚好,闻言立刻道:“昨日听说我那里路州也有了一个村子染病,本官正着急呢,又听说药材到了,这才放心。”
“哪儿来的药?”
“大人还不知道吗?”淮南道节度使立刻道,“是公主殿下提前让户部备下的药,光药资都耗用国库五十万银。”
见惯大世面的节度使们不觉得五十万两白银有什么,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室内静了静,终于有人问道:“那药,管用吗?”
“管,”岭南道节度使回答道,“本官来时经过江南东道,那里的疫疠已经被控制。江南东道节度使陆廷之原本非常执拗,呵呵,结果他孙子染病被治好,这会儿不知道有多感念公主殿下大恩呢。”
岭南道在江南东道以南,若来京都,的确路过那里。
他说完这话饮尽杯中酒,却发现殿内更安静了。
没人应声,便是一种反驳。
许久,河北道节度使瓮声问:“听闻陛下病了,却是在何处将养?”
他们不关心公主做了什么,他们心心念念的,只有皇帝陛下。
去往南熏殿的路上,李棠见白夜容静候道旁。
多日不见,他神情有些憔悴。
“将军病了吗?”李棠停下脚问。
他们没有男女欢爱的缘分,李棠平日克制着不对他有任何私底下的关心。但眼见他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白夜容勉强笑了笑,苦涩道:“微臣想要告假几日。”
李棠等他往下说。
“臣的舅父三日前亡故,母亲年纪大了不能长途跋涉,希望臣可以前往代州治丧。”
白夜容的舅父被李棠提拔,任代州刺史。李棠还未收到官员猝死的呈文,看来亲眷的报丧更快些。
代州在太原府北边,距离金国很近。
她想起一件事来。
“本宫会赏赐田产抚慰家眷,但是要等正式的文书做好,派内侍省的人亲自过去。李大人的家眷才刚到代州不久,亲属都在京都,治丧完毕后不如都回来吧。家里有能做事的,本宫再安排做别的事,总不能闲着。”
白夜容连忙替表兄弟谢恩。
李棠又道:“这些以后另论,只是你这次走,不如就顺带把燕宁公主送回金国吧。朝中有人想让她留京为质,本宫觉得荒谬至极。我大夏竟然要沦落到靠一个女人震慑敌国吗?”
白夜容看着她,心中动容。
谁能想见,当年在雪中颤悠悠走近,小心捧着一杯茶水的孩子,会成长成这样。
旷达不羁又心细如发,国君之姿却温婉善良。
他郑重点头应诺。
“真蠢啊。”转了个弯,有人靠近她,一边陪着她向前走,一边道,“不锁住燕宁找阿兀术讨要好处,反而白白送回去。”
李棠笑了。
这语气真像成欢。
没了崔青烨的恭谨,有了驸马爷的不羁。
“似乎将军不该在此处值守,”李棠转头看着他笑道,“莫非想要被本宫拉到哪个空置的殿里,趁着白天精神体力都好,松松筋骨吗?”
崔青烨也看着李棠,唇角扬起摇头。
“不行,”他道,“麟德殿里还有十几个不识时务的等着本将军砍头,没有时间。”
“不识时务的那些可是本宫的节度使大人?”李棠顿时紧张起来。
“不,”崔青烨正色道,“他们是花肥。”
花肥……
李棠大笑出声,惹得身后跟随的宫婢内侍惊讶之下垂头四顾,交换眼神。
崔将军好厉害。
只几句话便又得公主欢心。
那绿头牌,还是要做。
“不准淘气,”李棠笑完了正色道,“将军帮本宫看着便好,那里面有几个是很乖的。”
崔青烨摇头:“有林奕乖吗?”
“那也不能让林奕做十八道的节度使吧?他可以分身吗?”
李棠怀疑成欢的魂魄掉了几缕,怎么孩子气得可爱。
“好,”崔青烨笑了笑,“总之,除了我,不准有别的人欺负你。”
声音霸道,这话好甜。
李棠心中荡漾,恨不得把他按在墙上。
罢了罢了,忍忍。
南熏殿已在眼前,殿门打开,她缓步而入。
轻声道:“父皇,女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