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容一时无法回答。
当时六部重要官员和大理寺卿等在殿内议事,他在皇城守卫,不知道内里详情。
但白夜容事后也从侧面打听过,官员们口风一致,都说是乍一听说公主殿下被掳,众人惊怒交加,忽然便想到阿兀术还有个妹妹留在京都。他们便让羽林卫去缉拿,至于要求当场格杀,竟忘了是谁先开的口。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笺,送到李棠手中。
上面写着当时殿内议事大臣的名字。
李棠只瞄了一眼,便合上纸笺含笑摇头。
“长兄曾给本宫讲过一个故事,说魏文侯派遣乐羊进攻中山国,明知道乐羊的儿子正在中山国做大官,却仍然对他信任有加。结果乐羊带兵攻打到中山国都城,只围不攻,拖了数月之久。魏文侯并不怀疑他,还派遣手下时时犒赏,不久后乐羊果然攻破中山国都城,魏文侯亲自去迎。”
因为想起故去的长兄,李棠缅怀着闭了闭眼,把纸笺交还给白夜容。
白夜容收起那张名单,神情却有几分厉色,郑重道:“公主殿下用人不疑,但末将却不能疏忽大意。虽不能诛心,却要小心。”
凭六部大臣科举及第常年为官的精明,谁都该知道惹怒金国皇帝没有好下场。可他们偏偏下了那样的命令,居心叵测不能不防。
这名单里的人,他是要一个个查过的。
李棠神情微怔轻轻摇头,把一碗苦药喝尽。
要不了多久,该是苦尽甘来之时。
她把空碗递给白夜容,轻揩唇角药渍,问道:“之前本宫赶赴秦州时,曾要各道节度使进京述职。不知如何了?”
白夜容点头:“已经都在路上。”
李棠心中宽慰。
她的视线停在药碗上,又问:“符大人的江南之行怎样了?”
符铭数月前由李棠右迁为兵部侍郎,领江南东西两道黜置大使,和御史大夫邹卓一起,代天巡狩江南东道,推行新政。
白夜容摇头道:“听说很不顺利,但户部已经遵从殿下的安排,把殿下准备的东西送去了。不日便会到达。”
那便好。
李棠的心吊在半空,总也下不去的样子。
前世时那件事也该到了,只要东西送过去,师父当无碍。
江南东道共计十九州,治所在苏州。
这里西抱太湖北依长江,河港交错湖荡密布,土地肥沃商贾繁茂,是大夏富庶之地。
而新政的推行也正是在这里遇到阻力。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钦差大人符铭一身青衫端立船头,任小舟在莲花丛中穿行而过,长须轻动衣袂飘飞颇有文人风姿。
“邹大人,这后面是什么来着?”符铭似乎忘记了诗作的后半截,故意问他身边蹲在船篷里的邹卓。
邹卓苦哈哈地坐着,一脸的不情愿。
“符大人莫要逗我说笑,”他摇头道,“本官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了。公主殿下差我们办事,又没说过一定办好。陆廷之一个小小的节度使,对我们呼来喝去也便罢了。如今他们官民同谋,竟然罔顾皇权君威,要置你我钦差于死地!”
他说着长叹一声,心中抑郁难解。
都怪他当时在朝堂上奚落讥讽同僚,才被他们撺掇公主把自己派来这里。钦差大人,说得好听!
这苏州有什么好?
除了姑娘好看声音好听饭菜好吃昆曲好韵丝帛好舒服……
邹卓想到此处猛然摇头。
还是活命要紧。
今日晨起他们好不容易召十九州刺史会面商谈新政要事,却忽然有百姓手持锄头菜刀攻入会场,大喊“新政是暴政,钦差是贪官”之类的浑话,闹得不可开交。
符铭出身军旅,果断喝令钦差卫队镇压暴民。等安抚好受伤的刺史回到后衙,却见邹卓在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复命,便把他拉来荷花湖散心。
别看符铭长身而立在船头吟诗,把青莲居士醉吟先生甚至是梁武帝萧衍所作关于江南的诗背了个遍,可他那一身青衫上都是泥污,隐隐还有个铁锨印痕。
何其狼狈!何其愤怒!
哎,暴徒暴民!恨不得押进京都死牢!
“邹大人,”符铭伸手摘一朵莲蓬,剥开莲子送入口中道,“本官是想请教,风景旧曾谙这后半句……”
“后半句吗?”邹卓冷哼一声,“日出江花红似火,明月何时照我还?”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后半句呢?”符铭笑起来。
邹卓怒火中烧道:“鱼戏莲叶间,何时照我还!”
看来不管什么诗,后面都是“何时照我还”。
邹卓说着猛然起身,头顶幞头被船篷挂掉,披头散发做出要跳湖的样子。
符铭连忙抱住他。
“大人,再等等。”
“等到何时?”
“乡民们还未见到新政的好处,当然受人蛊惑认为新政是朝廷为搜刮民脂民膏颁布。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新政对他们有大好处。到那个时候,他们就愿意看一看事实真相了。”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本官想回京!本官想回家!”
“就,再过七日。”
符铭轻声安抚,帮邹卓捡起幞头。
符铭出发时,公主李棠曾在城外送行。
她穿月白色的百褶裙,裙角镶嵌着细碎的青金石,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没有公主仪仗,更无朝廷官员随行,李棠独自等在十里长亭,对符铭拱手施礼。
符铭连忙下马跪拜,李棠却先他一步把他搀起。
“大人为朝廷分忧,为民披肝,本宫来送一送,不敢当此大拜。”她温声道。
符铭羞愧拱手,总觉得李棠跟他说话时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不像君与臣,倒像是多年好友。
“江南不同京都,饮食起居多有不同,不知大人可能适应?”李棠关怀道。
符铭连忙说江南比北地热,苏州更是河湖密布,故而他自带防暑除湿药丸。
李棠立刻露出钦佩的神色:“大人竟是神医圣手,不知可否收本宫为徒?”
会做个药丸就是神医了?符铭目瞪口呆连连摇头,满头细汗阻止李棠下拜。
“公主殿下万万不可,本官不敢收殿下为徒。”
“不可以啊……”李棠露出万分失望的神情。
李棠把他送上马车时,仍然念念不忘道:“符大人,就不肯收个徒弟吗?本宫听闻大人博闻强识无所不能。”
符铭羞愧难当,正当他逃也似地钻进马车时,忽然又听到李棠的声音传来:“请大人务必撑到八月底。”
符铭不解其意。
李棠露出狡黠的笑:“到那时符大人自然明了。”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了,再过七日,也该到公主说的时间了。
自从符铭到达苏州,月余来推行新政无比勤勉。江南东道节度使陆廷之在节度使府门口竖了一口棺木,扬言愿意以死护法,绝不向朝廷恶吏低头。
符铭每日出来进去不断,有时候下雨了在门檐下避雨,还曾站在棺木前,细细分析江南的油漆颜色气味。他问过门吏这口棺木大概多少钱,更曾拿纸笔拓下棺木上的图纹,细细研究南地殡葬风俗。那口棺材俨然成了符铭感兴趣并且万分喜欢的东西。这种种行为把陆廷之整得没了办法,灰头土脸抬走棺木,生了一场大病。
虽然仍然拒绝配合钦差,但表面上,陆廷之没再阻拦。
符铭这才把新政推行到各个州县,而今年的赋税收缴,也要按新政实施。
却没想到这殚精竭虑制定推行的利民之策,最反对的反而正是村民。
符铭深深叹了口气。
正要唤船工把乌篷船调转方向回去,却忽然发现游船剧烈晃动起来,而船工不见了方向。
船下似有巨龙穿行而过,船板倾斜晃动,符铭连忙拉住惊慌失措连声呼叫的邹卓。
“邹大人,”他问,“你会水吗?”
“本官想回家!”船身直直拍在水中,符铭在湖水没顶前,听到邹卓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