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的末尾,天边滚落大片赤红流云,夕照穿过火烧般的色彩落在林奕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也似烘烤在火边。
凤阳阁秋千晃动宫婢掩笑,刚刚诊过脉从寝殿走出的太医也看向林奕,继而会心笑了。
花香四溢饱含情谊,林奕的神情惊讶又狂喜,猛然转头唤:“琉璃!”
他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陈琉璃是皇族宗亲,她的婚书需要由礼部起草,经宗正院议定,再呈递中书省审核,最后送往御案前朱批。往年流程冗杂之时,曾有纳吉后一年都没有朱批婚书,把要娶妻的世子愁得天天在姑娘墙头下巴望的。
可眼下怎么这么快?
原来我琉璃天天住在宫里,是为了催着公主同意自己嫁人呢!
陈琉璃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软垫上正吃米糊糊的小宝妞伸出藕节般白胖滚圆的胳膊,去抓陈琉璃的衣裳。
琉璃低头给宝妞擦干净脸,抱起她快步离开,要掩饰自己羞赧的神情。
崔青烨手中的文书又在林奕眼前晃了晃:“要不要?”
他问。
说着佯装知道内容般朗诵出声:“大将军林奕骁勇善战赤胆忠心,北御金人南擒蛮君,特赐婚于陈王三女李淑钰……”
林奕的脸白了。
陈王三女李淑钰是什么鬼?
他抬手把文书抢过,认真读那上面的内容,逐字逐句,直到找到自己的名字和陈琉璃的名字,才总算心安。
“琉璃琉璃。”喃喃着露出笑脸,林奕把文书托在手中,欣喜交加。
“将军怎么谢我?”崔青烨不依不饶。
“花送你了。”林奕说完转身便跑,追着陈琉璃的身影跑去寝殿。
陈琉璃正哄着小郡主睡,小郡主伸出手想要抓她的花钿,兴致很高的样子。
林奕轻手轻脚走过去,从后面拥住了琉璃的肩膀。
“你来了?”陈琉璃软声道。
林奕把头埋在她的发间,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头顶一轻。
宝妞揪下了他插在发间的鲜花。
“花花……”她流着口水呜呜出声。
林奕恋恋不舍地拥着琉璃,却几分不满道:“这倒霉孩子什么时候睡?”
“或许要抱着转上一百圈。”陈琉璃顽皮道。
林奕可等不了一百圈。
他伸手抱过宝妞,使劲儿晃了晃,想要靠这几下晃荡把宝妞晃晕过去。
宝妞却被晃得脑袋摇动“咯咯”笑出声,更加精神了。
“这孩子怎么跟她爹一样讨人嫌。”林奕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用满是胡茬的脸扎宝妞的额头,逗得宝妞更是开心。
扎了一次,正准备再扎第二次,门口却有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把孩子给我。”
林奕转过头,见崔青烨大步过来抱走孩子,凶狠的样子像是林奕做了天大的恶事。
我招你了吗?
林奕没心情跟崔青烨置气,对方刚离开,他就使劲儿抱住了陈琉璃。
“我回来了,回来了。”林奕走的时候说过,要像癞皮狗一样留在陈琉璃身边不走了。此时他就真的像癞皮狗一般,胳膊和腿都缠着琉璃,缠得她一动不能动。
“这不是在家里。”陈琉璃推了推他,却发现他的身子犹如一堵铁墙。
“我们很快就会有个家。”林奕道,“我哪里都不去了,守着你。”
陈琉璃的脸颊红润细腻,像是春日枝头的桃花。林奕小心地亲了一口,就再也移不开唇。
陈琉璃回应着他的亲吻,转过身来攀住他的脖子,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林奕摇头:“不行,太丑。”
陈琉璃却执意解开他的衣扣,只轻轻拉下领口,便见到胸口处有一道刀伤。
血痂已经脱落得只剩下三五处,有的地方很明显是因为心急提前撕去,却扯开伤痕又起新痂。战场上的军医缝合粗糙,露出红色的疤痕和斑点。林奕皮肤白,虽久经战场,身上却无特别明显的伤疤。这一道太过可怕,惊得陈琉璃身体有些僵硬。
“是不是很丑?”林奕有些担忧。
他原本便是爱美之人,难以忍受自己如此丑陋。想了想急急道:“听说吐蕃有一种草药可以消解疤痕,等他们的使团到了,我就泡在那种药水里不出来,泡个三五年……”林奕的话忽然被温热的触感打断,他低下头,看到陈琉璃正亲吻他的疤痕。
女性特有的温柔绵软把他覆盖,林奕只觉得四肢发抖魂魄轻颤。他闷哼一声,心底有甜蜜的悸动。
“不丑,”陈琉璃侧过头贴着疤痕,也贴着他的胸口,“为国死战留此伤疤,是勋章印记,怎么丑呢?”
林奕轻轻哈了一口气。
“琉璃,琉璃。”
“嗯?”陈琉璃又亲了一下,帮他把衣扣系紧。
“我爱你。”林奕轻声道。
纳兰提花的香味从敞开的窗棂飘入,室内相拥的两个人微微闭着眼睛。这重逢真好,能厮守真好。
“我也爱你。”陈琉璃把这句话送入林奕口中,用她丰润美好的唇。
不同于侧殿的满室生香,主殿中养伤的李棠刚刚从书案边起身。从描画着扑蝶图的丝帛窗纱向外看,秋千轻摆,崔青烨正抱着宝妞站在那里。
宝妞的胖手扯动秋千绳,崔青烨立刻道:“想坐吗?”
他把宝妞轻轻放在秋千坐板上,双手扶着宝妞的腰,蹲在宝妞身前,轻轻往前推了推。
“咯咯咯咯……”
宝妞的笑声传遍院落。
可宝妞并不知足,她的手揪住崔青烨的头发,肉嘟嘟的身子向他靠过去,差点从秋千架上掉落。
崔青烨连忙抱她起来,突然从极低处到极高处,宝妞兴奋得踩住崔青烨的腰,努力向上攀爬。
“要坐在肩膀上吗?”
他小心翼翼把宝妞挪到自己肩膀上去,一手托住宝妞的屁股,一手扶住她的胳膊。为免她掉落在地,崔青烨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斜着身子,凝固成一尊雕像。
宝妞张开胳膊抱住崔青烨的头,小脑袋歪在他头上,闻着他的气味,枕着玉冠,睡着了。
崔青烨不知道宝妞睡了,他继续倾斜着身子,努力保持平衡,用肩膀和头支撑起小娃娃,轻轻晃动。
一边晃,一边满脸嫌弃。
“阿萝呢?”他对靠近的宫婢道,“怎么带的孩子,这么皮!”
那宫婢对崔青烨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郡主睡了。”她伸手想要把宝妞抱走。
“还没睡熟呢。”崔青烨说着轻轻躲让转身,头顶支棱着个孩子,往温暖的阳光中去。
窗棂前站着的李棠眼睛有些红。
在崔青烨转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他忘记掩饰的神情。
自得,骄傲,满足快乐,像是哄睡这个孩子,比得到全天下都值得夸耀。他会是一个好父亲。
宝妞她,在自己父亲肩上睡着了啊。
或许她也跟自己一样,能够一眼从万人中找到血亲挚爱。
这一日晚些的时候,白夜容来了。
他是来领罪的。
“请恕末将未能杀掉燕宁恐吓金国皇帝之罪。”他垂头道。
李棠静静靠在枕头上,看着他轻锁眉头。
“本宫似乎并未下这样的命令。”她轻声道。
白夜容的神情顿时放松了些,肩膀塌落下去,似乎为这事儿揪心许久。
“听说公主殿下受了伤。”回禀过朝中事,他终于可以关心李棠的伤情。
“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李棠看着他一笑。
几案上正放着一碗药,碰触药碗,已经是可以喝的温度。白夜容端起递给李棠,又为她送上手帕。
李棠轻轻搅动瓷勺,轻声道:“你知道依阿兀术的性子,若他的亲妹子被你们杀了,他会怎么样吗?”
“会复仇。”白夜容道,“正因为此,末将才擅自行事,违背了大人们的意愿。”
李棠展颜一笑:“就算不是为了这个,燕宁那孩子无辜,也不该枉杀人命。”
她的手轻轻攥着锦被,在揉搓中细细思索。
突然问:“杀燕宁,是谁下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