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馆的大门没有落锁,看门的南衙内卫警惕地扫视大街,见到羽林卫的人来,只微一低头便避让在一边。
羽林卫听从公主殿下调遣,有便宜行事之权,无需诏令便能畅通无阻进入京都各处府邸官衙。
使馆很大,金国使团和阿兀术离开后,这里只剩下金国长公主燕宁,居住在东跨院的昕薇阁。
拔出腰刀,大步走过照壁、垂花门、长亭甬道,终于来到昕薇阁。走在前面的羽林卫队长一脚踢开大门,神情微怔间转过头请示上级。
“这……”
羽林卫没少做砸屋拘人的差事,可眼前这人竟让他们一时无从下手。
燕宁公主就站在院中,头发只轻轻系在颈后,一袭白衣胜雪,身前几案上安放生宣墨砚洗笔镇纸,她手持竹管狼毫,正全神贯注作画。
这院落里没有护卫丫头仆役,只燕宁一人而已。
她身上没有刀剑防身,脸上没有警惕恐惧,专注的神情似乎已超脱于物外,只想画好眼前的画卷。
羽林卫小队长踌躇一瞬,竟觉得院子里有一堵透明的墙,像神仙布下的结界,把自己格挡在外无法前进一步。
“将军……”他看向身后的白夜容道。
白夜容没有答话。
他也正看着燕宁。
早听说金国公主师从中原被贬谪流放北地的绘画大师姚梦道,却不知道她学得怎么样了。
他抬脚向前,那堵看不到的墙碎裂在空气中,一幅画卷映入眼帘。
是泼墨山水。
白夜容虽然不懂画,但他也知道生宣极易渗透,吸水沁水性强,山水写意时可行丰富的墨韵变化,作出浓厚华滋的艺术效果。正因为如此,若打断作画之人,或许便会毁掉一幅好画。
白夜容静静站在几案后不远处,看她或用浓墨破淡墨,或勾画小路瀑布,或皴擦山石暗部,再拓染云雾飞岚,最后画山间小屋,屋前竹影婆娑,一道童手持竹笛轻轻吹响。
虽是画中人,却似听到乐音和瀑布落水的声音杂糅在一起,飞出画面绕梁三匝,再徐徐散去震动画者衣襟。
画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酣墨饱出神入化。
画毕掷笔,燕宁公主转身施礼,对白夜容道:“多谢将军容本宫画完了这幅画。”
燕宁说完合拢双手做出任人捆绑的样子:“不知道将军得到的命令是就地格杀还是拘押待审?”
羽林卫是来索命的,她却致谢。
白夜容神情微动。
听说京都贵女陪燕宁公主赏景游玩,个个觉得她没什么脾气,好说话,甚至是没主见。
有人为她取了个“都行公主”的雅称,她听了不以为意,甚至专门把“都行”二字绣成荷包挂在身上。
却没想到她这样性子的人,可以画泼墨山水,可以临危不惧。
说起临危不惧,那天在春猎的“花戏”台下,这女子也曾孤勇地用手阻挡他的箭矢,只为了不伤及无辜。
或许她不是别人眼中胆小怕事没有棱角的女子。她的棱角在骨子里,只是不屑于争执日常琐事罢了。
想到这里,白夜容更觉得今日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公主殿下莫慌,”白夜容道,“本将军只是来确认殿下一切安好。”
“是吗?”燕宁拘谨地笑着低头,“兄长做下那样的事,我是准备替他承担罪责的。”
她竟然都知道。
“兄长他对棠公主殿下执念过深,十万大军调动往返,只为得殿下一句愿意。我劝不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消解夏国朝廷的怒火。”
燕宁神情诚恳,目光落在白夜容腰间宝剑上,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清晰。
白夜容熬了两日,晨起听到李棠被阿兀术掳走时原本心内焦虑愤怒难平,此时见到燕宁作画,听她说这些话,那些愤怒尽数化为郁结和疑问。
他总算明白为何阿兀术能掳走李棠,原来是因为所谓的吐蕃重兵,都是金人的幌子。
他只是不明白另外一件事。
白夜容对燕宁道:“你情愿一死吗?”
“对,”燕宁抬眼看着白夜容,神情含笑,“只要不因为兄长做下的蠢事再起战乱,一切便都值得。”
白夜容看着她摇头,燕宁上前一步道:“将军应该懂得。就比如将军也会为了棠公主殿下,情愿一死。”
白夜容惊讶地看着燕宁,看她平静的眼眸如碧水纯净,不明白她如何堪破自己对李棠的心意。
在慌乱中,他转身对羽林卫小队道:“带回去羁押!”
李棠回到京都的那一日,前线告捷。
吐蕃称败退往逻些城,新任吐蕃赞普是原吐蕃赞普的弟弟,他遣使送来降书,向夏国称臣。
听说之前的吐蕃赞普是被火烧死的,死之前大骂金国皇帝。说他拿了自己的牛马车炮却不敢对夏国动武,害得自己独自对抗夏国主力。他骂阿兀术是奸细是小人,说来世一定要用牦牛屎把阿兀术粘在墙上。
剩下的南蛮小国再不敢抵抗,他们败退姚州城不敢动弹。林奕干脆杀入城池掳获国君,吓得南蛮朝廷崩溃,宗室皇族外逃,军队溃散。林奕把姚州城鲜花美物搜罗一空便打道回府,还未入京,听说南蛮朝廷已经向夏国称臣,承诺进岁贡、送兵马,只要放回他们的国君便好。
放不放国君,林奕觉得跟自己已经没关系。
他来不及洗漱,进得城后便把一辆马车拉进晖和郡主府。
“我琉璃呢?”他对晖和郡主施礼后大大咧咧问。
“在宫中呢。”晖和郡主笑起来,“将军不收拾一下再去吗?毕竟公主也在那里。”
林奕这才想起来如今他和李棠是君臣之分,若见琉璃,倒是得先见过李棠。
他便把马车先放在御街上,又钻进兵部府衙后的值房洗漱收拾,换好衣裳束发熏香,等再出来时却忽然晴天雷劈。
马车不见了!
“本将军的车呢?”林奕站在御街大喊,模样像丢了媳妇的傻小子。
有几队羽林卫正换防轮值,看他这样,便好心道:“似乎是我们的副将军给拉走了,说是有碍视线。”
副将军?崔青烨?
林奕觉得他对崔青烨没有好感了。
他非常不爽地抬脚往凤阳阁去,远远见陈琉璃正用什么东西逗弄小娃娃。他眼睛一热开口,委屈道:“琉璃,我回来了。我送你的鲜花,被人抢了。”
那可是他攻城后在姚州城搬的鲜花,为了这个,他让士兵破门而入,搬遍了全姚州城有头脸人家的花。有人笑话他别人攻城抢金银,他抢不值钱的。
可林奕觉得,他已经足够有钱,而接下来,将陈琉璃喜欢的弄到手,他才算富有。
有钱没什么了不起,富有才了不起。
“什么鲜花?”陈琉璃起身问道,“是这个吗?”
林奕顺着她的手指向秋千架旁边看去。可不就是!
他最好的车,车里装着最好的花。最美的那种叫做纳兰提,形似蝴蝶,香气扑鼻,蝴蝶闻之飞舞。
林奕欣喜地跑过去,陈琉璃有些不解道:“这是崔将军拉来的车,说是送给公主殿下的礼物。”
这个混人!
死狗!
林奕喜怒交加搓手顿足。
千里迢迢运来的,没想到被这厮截胡了。
他捋起衣袖道:“崔青烨他人呢?”
“在跟殿下说话。”陈琉璃看着他笑了,“你怎么气势汹汹的样子,刚回来,也不跟我说说话吗?”
“乖,先等等。”林奕抬脚便往屋里进,这时候崔青烨恰好出来。他手中拿着一张纸笺,神情含笑。
“你做的好事!”林奕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崔青烨闪在一边,看着他道:“要谢谢我吗?”
“谢你什么?”
谢你摘我的桃子吗?我好不容易攻城搬花,路上死了几盆都掉泪,我……
林奕只觉得万分委屈,这种感觉曾经有过,就在被成欢哄骗劫狱后又遇到公主万军追堵时。
崔青烨扬起那张红色的纸笺,扬眉道:“以一车鲜花,换来公主殿下赐婚大赏,还不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