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扬蹄人声喧嚣,时光却似静止一般。李棠被阿兀术裹在怀里,转头看向崔青烨的方向,看那一根羽箭,不偏不倚疾飞而来。
她甚至能看清箭头在空中闪现银白色的光芒。
李棠毫不怀疑崔青烨百发百中的能力,她相信这箭不会误伤自己,只是在须臾间时空的缝隙中,她心里闪过一丝惊慌。
“小心!”
李棠脱口而出,与此同时阿兀术侧过身子,用肩膀挡住了第一支羽箭。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这三支箭原本朝着后心窝而来,却因为李棠的提醒,只是射入肩膀同一个位置。
“咯嚓。”四周声音混乱,她还是听到了阿兀术骨骼断裂的声音。
阿兀术大吼一声,马匹在他身下嘶鸣向前。十丈,七丈,三丈,终于没入吐蕃军军阵中。
不,这是金国军阵。
万军齐心护住阿兀术,举起盾牌长矛向外,挡住了崔青烨的箭矢,挡住了大夏军队的追击。
虽然掳获了大夏国摄政公主,金国军队却没有趁士气高涨攻破秦州继而进逼京都。
他们迅速回撤,向北飞奔。
金人逃跑的速度实在很快,且干脆把粮草辎重丢下阻挡大夏兵马。官道上常常堆满投石车、营帐、成袋的粮草甚至牛马。大夏军队只能边清理边向前追击,逐渐落在后面。
只有崔青烨,继续单人单骑,一马当先。
他回来时没有带兵马,如今追击,仍然独自一人。但官道上堆着的辎重同样影响了他的速度,而道旁杂草矮树遮挡极难穿行。如此这般到晚上,崔青烨终于失去了金军的踪迹。
他压下喉头的腥甜,点燃火把。
林中肃静,八方无风,四周生灵胆颤退后。
崔青烨眸中的赤红如地狱一般,愤怒的烈焰舔舐他的心。
“疼吗?”
阿兀术血流不止,却仍然亲自上前,单手把李棠拴在车箱中。臣属送来的草绳很粗,他细心地缠裹了好几层布帛,以免捆着李棠时划伤她的腿。
捆完了还担心她会不会疼。
这里的空间窄小逼仄,虽然大夏和金国都是民风开化之地,阿兀术还是觉得不太自在。
“为什么不捆本宫的手,”李棠问,“不怕我掐死你吗?”
“你不会的,”阿兀术摇头,“若孤死了,金国天山部统帅继位,你想要的太平盛世便会毁于一旦。”
“这一路倒是丢了不少东西,”李棠奚落他,“真是大方。”
“不妨事,”阿兀术深吸一口气撕开衣襟,“都是从吐蕃拉的。”
李棠笑了。
车厢外此时有人靠近,听那意思是医官到了。阿兀术说了句金国话,外面的人应诺,从车窗递进来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是烧酒和金疮药等疗伤之物。
李棠不明白阿兀术为什么不让医官进来。难不成金国皇子从小除了学习武艺和汉话,还学医术吗?
她双脚被绑,靠在车厢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阿兀术。
崔青烨射出的箭矢仍然留在他肩头,从背部刺入,有一支洞穿骨头露在外面,看起来森然可怕。
阿兀术取棉布塞进嘴里用牙咬着,伸出右手握住箭矢,拔下第一支。
纵然是条汉子,他也疼得满头大汗,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兀术又拔下第二支,拔第三支时不知道是因为反向无法用力,还是因为已然力竭,竟然没有拔出。
前两支箭被丢在地上,特意做出倒勾的箭头勾出血丝和筋脉,看起来分外可怖。
阿兀术大口喘着气,胸前结实的肌肉颤抖,脸颊出现奇异的红色。
“要死了。”李棠道。
“不会的,”阿兀术道,“孤要缠着你,到地老天荒。”
话音刚落,他便用蛮力猛然拔出最后一支箭。红色的血线从伤口喷溅出来,洒了一地。阿兀术闷哼一声,疼晕过去。
“都说了要死了。”李棠踢了他一脚。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夏日的风钻进车窗,带走秽气,留下野花的香味。
李棠从阿兀术身边捡起她那把乌木缠金丝的匕首,割断绑着自己脚踝的绳索,掀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大军为了潜行并未举火,速度不快,且车驾正走在丛林间。
李棠若小心从车窗翻出跳进树林,是可以活命的。
可是……
不知道阿兀术对金人说了什么,是不是今夜都不能打扰。如果那样的话,等金人天亮发现阿兀术,恐怕只能为他收尸了。
李棠叹了口气转身。
不知道金国皇子有没有学过医术,她这个大夏公主,倒是在前世困居温泉行宫时,由师父手把手教过。
师父若知道她用自己潜心教授的医术救了金国皇帝一命,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管他呢,反正他也不记得。
李棠有些狡黠地笑了,并指疾点阿兀术孔最、隐白、神门三穴止血,再用匕首把他的衣襟全部割开。
阿兀术自小习武,又常在军中,肌肉虬结有力,肤色古铜,平日看起来生龙活虎,如今却在摇摆的烛光下躺卧在地,只剩下一口气。
李棠为他处理伤口,小心取出留在肌肉里的木刺碎骨,再用药水一遍遍洗过,最后用木板固定断骨,针线缝合伤口,金疮药止血,用丝帛缠裹伤口。
她做得细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处理完毕。
药箱中有几粒药丸,李棠细细分辨,竟然有大夏制的安心益气丸。她把丸药掰开喂进阿兀术口中,和着温水咽下。阿兀术呛咳着险些吐出,李棠又拍抚他的胸口,为他顺气。
做完这些,她觉得可以走了。
可这个时候马车却停下,一个金人钻了进来。
他穿上等甲胄,不用猜测,也是军中将领。
“陛下,陛下。”试探着叫了阿兀术几声后,他看向李棠。
“皇帝没有大碍,”李棠开口道,“过不多久便醒了。”
那人点了点头,木然地看着李棠,抽出匕首开口道:“那么在陛下清醒之前,就由本部主杀了你吧。”
果然!
金国不乏好战之人,若杀了李棠示众,可涨士气,可壮军威。而大夏那边必然乱作一团,幼子继位,朝政纷乱。
恐怕金国上下,只有阿兀术一个人不想她死。
李棠拿起匕首退后几步。
轿厢中空间很小,已经没有机会逃出去,李棠把匕首平举胸前,做好殊死一战的准备。
前世时她死在金国将领手里,这一世呢?
那部主眼中露出玩味的光芒,大大咧咧向她刺下匕首,李棠不顾性命用手接住匕首,另外一只手把匕首刺入部主大腿。
部主疼痛得大吼一声,抽出被李棠握在手中的匕首,带出一蓬鲜血。
“去死!”他说着生硬的汉话,朝李棠的胸口刺去。
生死攸关的一瞬间,李棠奋不顾身抬起流血的手,箍住部主的脖子。可她的力量在这男人面前不值一提,男人手中匕首刺入她的衣襟。
在李棠感觉到冰冷和疼痛的一瞬间,部主手中的匕首却忽然掉落,眼睛露出大片的眼白,翻倒在地。
他的胸口露出冰冷的白刃。
那是阿兀术从他背后刺入的大刀。
阿兀术醒了。
李棠跌坐在地大口喘气。
那部主尚存一口气,嘴中喷出鲜血,不忘咒骂连连。到最后他开始说金汉夹杂的话,李棠听懂一句。
“只要还存一个金人,就不会让大夏公主活。”
他们是宿敌。就算通商互市,也改变不了宿敌的命运。
阿兀术一掌拍在他脑门,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
“天山部还有很多人,”他冷冷道,“孤可以另立部主。”
原来刚刚死的,便是新任天山部部主。
李棠微微闭了闭眼,只觉得万分疲累。
“你受伤了,受伤了。”阿兀术单手支在地上爬行过来,俯身在李棠身边。他看到李棠整个手心被鲜血染红,尚在血流不止。
她的血那么红,像朵朵海棠掉落地面。
“你明白了吗?”李棠的声音有些虚弱,“你是不可能娶我做皇后的,金国宫中多的是要杀了我的人。难道你要本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辈子吗?”
阿兀术并不答话。
他把药箱拖拽过来为李棠处理伤口。
李棠看着他粗笨的样子。果然,他并没有学过这些。
可如今就算外面有再多的医官,阿兀术也不敢用了。
他的动作慌乱又紧张,打翻了药酒弄乱了丝帛,金疮药被成堆倒在李棠手心,暂时止住了鲜血。他小心翼翼用单手给李棠包裹伤口,需要打结时不得不用到牙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动作有些僵硬,神情羞愧难安,虽然低着头,李棠却看到一滴泪水落地。
他哭了。
“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李棠唇角含笑道。
“而且,”她的声音有些虚弱,“虽然本宫穿着红色的衣服,你该不是没有看出来,本宫胸口已经滴落地面的鲜血吧?”
阿兀术猛然抬起头。
她的确穿着茜红色的长裙,她裙子上绣着凤凰振翅图,胸口那里凤凰的眼中绣着白色的东珠。
东珠已被染红。
她的鲜血缓缓滴落。
“阿兀术,”李棠用最后一丝力气道,“帮我脱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