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青烨带着七万兵马走,七万兵马回来,死伤仅数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吐蕃太难啃,崔将军带着兵马绕过无涯河,转了一圈回来?没关系,打不过就撤退,保存实力,是对的。”
林奕无法起身,便由兵将卸下一块车板抬着他回营。
战事已经结束,大夏士兵在清理战场、安置战俘。
崔青烨单手扶着车板,视线扫过周围,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情况。
“那条河叫无涯河吗?”他木然道。
林奕点头:“大夏和吐蕃的边境,无涯河,终年被浓雾笼罩,水流湍急。”
崔青烨带领的军队就是在那里失去了踪迹。
“如今水流很缓慢,”崔青烨眼中一抹冷色,“吐蕃全军覆没于无涯河,水流因此阻滞。”
林奕目瞪口呆。
因为过于震惊,他想要翻身而起。可后背抽痛着让他无法起身,只能用激动又难以置信的表情传达惊讶。
崔青烨脸上却没有半分得意。
似乎这胜利毫无悬念。
那日无涯河大雾弥漫,两丈之外,难辨敌我。
崔青烨在河边驻足,手指探入水中。虽是夏日,水却冰冷刺骨。
“这上面是冰山吧。”他命下属展开舆图,细心观察。
果然,他们脚下往上三里,有一坳口,再往上,便是冰山。
下属不明白崔青烨为何在河边思索,既然说要追,怎么又突然停了。战马在队列中蹄脚乱动,军士们心中急躁,可崔青烨却不紧不慢抬手道:“去高处看看。”
探路的骑兵很快回来了,说坳口内有水闸积蓄着数丈深的河水,若我军渡河,对方只需要开闸放水,便会全歼我军。
这便是他们急急忙忙退回吐蕃的原因了。
有陷阱如此,何必刀枪剑戟死战。
“可以先把闸门毁坏吗?”一副将问。
骑兵回答道:“水闸由对方把守,难以毁坏。”
“为什么要毁呢?”崔青烨站起身,水滴从手指滑落,脸上如罩了一层冰霜,开口道:“以敌之矛,攻敌之盾,不是更好吗?”
铜铃、长矛以及所有金属易响之物,被三百兵士捆在身上,涉水过河。
他们一字排开,把队伍拉长成一里远。过河时奋力摇响铜铃,划拨河水,做出声势浩大万军渡河的动静。他们的速度缓慢,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移动,给对方留足时间。
河水有五丈多宽,大夏军士刚到河对面,便见吐蕃军攻了上来。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上岸。
军士们且战且退,渐渐退回水边。因为浓雾弥漫且大夏军士气高涨,对方看不清这边到底多少兵马。
正此时,吐蕃军中一声牛角号响,他们便发疯一般把大夏军士往深水中逼,再慌忙退去。
就在此时。
放水了。
河水是一瞬间涨起来的,看那样子闸门不是被打开,而是直接卸掉。丈高的浪头直直拍下,把水中一切都卷起浸没砸碎。
不光大夏军士,就连跑不及的吐蕃兵士,也有许多溺进水中。
他们或被水直接冲走,或在惊慌失措中抓住大夏军士的衣袖,却难以理解地发现,大夏军士在水中浮沉着,待第一波浪头过去,便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拉回岸边。
那是属于夏国境地的岸边。
岸边粗大的树木旁边捆着条条草绳,一头在夏国兵士手中,一头在涉水兵士身上。
他们虽先遣敢死,却有人为他们守住性命。而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
幸存的吐蕃士兵被带上岸,在惊怔间不明白夏军为何如此爱惜战友性命,便被就地格杀。
于此同时,崔青烨带着两千人,到了吐蕃赞普营地后方。
涉水过河的兵马速度慢,不仅仅是为了伪装成大军过河的假象,还是为了掩饰崔青烨在十里外的下游偷渡无涯河的真相。
吐蕃赞普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袭营,会有人烧粮,会有人骑在马上,如夜叉,又如天神。
他惊慌失措指挥兵将撤离,忙乱中不忘问属下无涯河的水是否放完。得到肯定回答后准备涉水过无涯河,可刚刚走到河流正中,却忽然闻到奇怪的味道。
原本只是有些浑浊的河水表面上,浮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火油,夏国的火油。
直到夏国士兵点燃火把投入水中,冲天火起之下,吐蕃赞普才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火烧了很久,烧得屏息沉入河底避火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么便只剩下三种选择,被烧死,还是被溺死,或者,被逐渐滚烫的水直接煮熟。
“就是这样,”崔青烨看着躺在担架上聚精会神听故事般看着自己的林奕,觉得有些好笑,“他要给我喝水,我不过是陪他烤火。”
林奕把胸口的蒲公英重新捏起来,举向崔青烨。
“谨为将军贺。”
“算了吧,”崔青烨揶揄道,“本将军才不要随葬品。”
林奕气嘟嘟地看了崔青烨一眼,再看他手中的大刀,神情忽然有些恍惚:“你用刀的样子,倒很像我一个朋友。说话的样子也像。”
“末将与有荣焉。”崔青烨正色道。
“这样就不像了。”林奕叹口气,“还是刚才的样子好。”
“是末将失礼。”崔青烨敛容道。
林奕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此时有信兵从远处纵马前来,在人群中寻找主帅的踪影,崔青烨扬手示意他过来。
那信兵眼睛一亮飞奔而来,下马时因为太急,被马蹬绊住脚,在地上滚得一身血污。
牛皮包掉落,文书散落满地。
“做什么的,怎么这般惊乱失度!”有副将喝斥道。
那信兵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双手呈上塘报,哑着嗓子呼喊:“报!吐蕃十万大军包围秦州城,京城军情告急!”
“什么?”
崔青烨和林奕同时失声惊喝。
秦州距离京都,不过数百里。
朝堂乱作一团,兵部得到消息,说那些吐蕃兵马倒未烧杀抢掠,只是陈兵秦州城外,砍树制作攻城车,挖断水源,试图一边困住秦州百姓,一边筹备攻城。
距离秦州最近的,应该是关内道的三万兵马。
再近些,是驻守在金国和大夏边境的陇右四道兵马。
大夏主力在剑南道对抗吐蕃、南蛮联军。陇右道也不能动,他们若动了,西域不安。
虽然和金国停战,却不能不提防对方。
关内道节度使已听命点卯府军,开拔前往秦州。
但是若论军力,这三万人如同羊入虎口。
李棠眉头微蹙在凤阳阁古朴素净的甬道上踱步,一个高大的男人始终跟在她的身后。
“殿下不要着急,”阿兀术安抚着李棠,“秦州就算破了,还有京都。京都城墙高,内外更如铁桶一般,不会破的。”
李棠行走不停。
京都当然不会破,到那个时候崔青烨和林奕肯定回来了。可是她也绝对不想要秦州破,秦州百姓何其无辜,为何要承受家破人亡的惨况。
李棠停在一棵海棠树下。
海棠花已落尽,枝叶郁郁葱葱,遮蔽出一片阴凉。
因为这突然间的停顿,阿兀术几乎撞在李棠身上。他有些心疼她的难过,抚慰道:“我答应过你,我金国的兵马,任你取用。”
李棠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她轻轻抬手抚摸脖颈中挂着的海棠项链,想起昨日小和尚的抱怨。
“吐蕃军真是可恶,竟然毁了罗伽禅寺。”
当时周怀瑾在他身边问:“小师父的寺庙,不是大香山寺吗?”
“施主有所不知,”小和尚正色,“那罗伽禅寺的饭菜,很好吃。”
李棠反复在心中揣摩着这些话,总觉得话中有话,让她不得不留意。
有青鸟被人惊扰,在海棠树枝桠间腾空而起。
那空中鸟羽的弧线如一道闪电击中脑海,李棠忽然手脚发麻心中清明一瞬。滔天怒意升起,人却迅速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
“你想通了吗?”阿兀术唇角含笑看着她。
李棠点头,抬起一只手臂环住阿兀术的胳膊。
“本宫想去秦州看看,请陛下随行,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