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日。
烈阳之下,似乎什么东西都被蒸腾出一层水雾。
城墙外数丈远才有青草植被,再往前半里才有树木。为防攻城者就地取材,树种都是些长不高的沙地柏、矮紫杉之类。
周怀瑾站在城墙上极目远望,除了看到官道上顺着树下方阴凉处赶路的行人,看不到别的什么。
“请小师父赐教,”他把手拢在眼睛上方遮挡光线,左右看去道,“有何物滚滚而来?”
周怀瑾有识人之能,他从不看低面前这位小和尚。
子聪小和尚眸若清泉指着远方道:“你看,那不就是?五欲六尘妄想心。”
“五欲”乃财、色、名、食、睡。
“六尘”乃色、声、香、味、触、法。
这是魔障,可生贪嗔痴妄念,造杀盗淫恶业。
周怀瑾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惜鄙人不懂。”
他不懂是谁生了五欲六尘妄想心,谁被看到,谁被觉察。
“不懂就对了,”小和尚装出慈悲和善的样子道,“小僧和施主相识一场,因此提醒施主应该速速变卖房产换成黄金白银之物,离开京都避难。”
“黄金白银沉重,为何不换银票?”
小和尚思量一瞬摇头:“若逢战乱遇瘟疫,那银票不过薄纸一张。”
“可有避祸法门吗?”周怀瑾听到“瘟疫”二字,倒是心中微悬。
“即日便带着钱财投奔我大香山寺,出家为僧。我大香山寺佛光普照,有高塔舍利僧众数百……”
周怀瑾哈哈大笑,只当小和尚是开玩笑逗趣。
他抬步走下城墙,刚到城门口,便听城外喝骂声响起。
“闪开闪开!挡路者死!”
一个骑兵从远处官道迅疾而来,所过之处百姓避让牛马胆颤。
这是见过血的战马,是传递军情的信兵。
城门有进出两道关卡,守卫见对方十万火急,迅速打开一道闸门,不忘问道:“出什么事了?”
战马跃入,身穿黑衣的信兵只是把手中红色的塘报高举,便已经掠过城门,穿过朱雀大道,向皇城去了。
人已行了数丈,才听到他的声音被风吹来:“吐蕃攻破防线,秦州城危矣!”
怎么可能?
周怀瑾站在烈日之下,冷汗却湿透脊背。他浑身发抖,腿有些软。
吐蕃的主力应该在巴州茂州一带,不可能在秦州。
秦州距离长安,不过数百里。
难不成吐蕃军队长了翅膀吗?
他忽然转身向城墙上看去,小和尚依旧站在那上面,此时正看着秦州方向,微微摇头。
大夏的主力,都去了南境。而如今各道节度使怀疑公主殿下摄政能力不愿意听命效力,此时他们必然捂着自己那点府兵,不愿意救援京都。
果然如小和尚所说,这京都,风水不好。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对面骑着高头大马冲上来的人目眦欲裂哇哇大叫,林奕听不清他喊的什么,除了因为南蛮的语言比较怪异,还因为他的头刚刚挨了一棍,此时有些混乱。
他有些看不起对方。
举国之力,竟然只能做到这样吗?
林奕带的兵马已经和江南西道原本便归他统领的兵马汇合,十万。
而对方有十五万。
但林奕觉得自己带的是王者之师,对方带的是泥人木偶。
“他说我们是跟女人混的,听女人的摆布,吃女人的软饭!”译官在林奕身边翻译道。
跟女人混。
林奕明白了。
吐蕃和南蛮之前如鼠兔般畏畏缩缩,忽然敢沆瀣一气入侵大夏,是因为大夏如今由公主殿下摄政。
“翻译给他听,”林奕哼声举刀,“我大夏的军队是老百姓的,谁为老百姓着想,我们就听谁的,就任谁摆布,就吃谁的饭。”
译官出身庶族,千千万万士兵的父母,也都是百姓。此时听到林奕这么说,他眼底一热便要翻译。
林奕却又打断他。
“这句话不够有气势。”眼见对方已经快要冲上前,林奕却还在思考怎么回答,“你就说,‘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随着这一声大喝,他举刀向对方斩去。
着火的旌旗燃烧了一半,忽然歪倒。然而倒下之处没有声音,因为浸满鲜血的地面上,躺着战士的尸体。
灰蓝色,是大夏的战袍。赭褐色,是南蛮的军服。
投石车上还余一块圆弹,可车上已没有活着的人。那战士的胳膊握住机括,胸前插着箭矢,头歪在一边,早已没有气息。一个断臂的男人钻在盾牌和车轮围护出的简陋遮蔽处,瞪着眼睛,似乎怕自己稍一睡去,便醒不过来。
不久前一场生死之战,南蛮军潮水般退去。
但敌众我寡,对方只是休整,必然会在不久后反击。
或许就在今夜,或许就在明日,更或许,就在下一刻。
“撤吧。”副将扶着甲胄破烂浑身是伤的林奕,劝道,“退回巴州,再做打算。”
林奕猛然仰头灌一口烈酒。
“这是立国之战。”他开口道,“公主立国,大夏立气。若无这锐利不可挡的气,若不能打得他们心服口服,东西南北,大夏便如在瓮中,由着他们戏耍!”
“可是已经三天了,”副将神情几乎崩溃,“对方仗着人多跟我们车轮战,我大夏军士却得不到歇息。这都怪崔青烨,若不是他带走七万兵马,我们何至于此!”
可那七万兵马,却挡住了吐蕃全部主力。
吐蕃比南蛮要可怕多了。
林奕脸上一抹苦笑。
为将者,当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临危不惧,这些他可以做到。
但为将者,也想爱护士兵,把他们的性命,当作自己的性命。
特别是,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
林奕长叹一口气,只能这样了吗?
“那便……”他心如刀割却不得不退,正要下令,忽然听到有信兵报来。
“南蛮军杀来了!”
看来已退无可退。
林奕以刀拄地起身。
“列阵!”他大吼。
“迎敌!”他举刀。
这是殊死一战,也是最后一战。
搏命之时,林奕砍落敌军将帅头颅,他自己的战马也被一刀砍断前腿。林奕从马背上摔下,滚落在泥土中。
泥土旁有几丛青草,青草之上,开着被马蹄踩踏一半的蒲公英。
就如那时在京中,陈琉璃父亲坟头的那朵一样。
林奕想坐起来,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断了,让他无力起身。
这是将死之时吗?
林奕伸出手去,把那朵蒲公英捏在手里,举在眼前,细细拂落泥土。
黄色的花瓣细而小,不如他常常戴着的月月红或者贵妃菊和山茶。但这黄色明亮,如日光。这黄色透彻,如琉璃。
他把花举在空中,吟唱出古老的战歌。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然后他把那朵花规规矩矩放在胸口,唇角含笑道,“琉璃,谨以此花,贺你生辰。”
多么可惜,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该包下长安城最大的酒楼,请西域舞姬助兴。把京中鲜花采尽,铺满整个屋子。然后站在高台之上,往下面撒钱。只要是贺你生辰祝你长命百岁者,便可装满银钱归家。
你肯定不舍得那些钱,我就骗你说,咱们是在积德行善做好事。
其实我对行善没有兴趣,就是想花钱,憋得慌。
生命的最后时刻,林奕不想再打仗了。为国,他已足够,可他如今没有家。他想留出一些时间,思念自己的心上人。这样黄泉路上,他不会把那人忘记。
可是有人不这么想。
那人一身白甲站在马上,居高临下声音含着嘲讽。
“林大将军,你在偷懒睡觉吗?”
林奕猛然睁开眼。
阳光有些刺目,马上的崔青烨手持长刀一边为他格挡飞来的箭矢和冲来的兵马,一边嫌弃地开口。
“你……”林奕怀疑自己已然死去,这是幻想。
“我回来了。”崔青烨从马上伸出手,“你是要回京,还是等我拿把铲子给你挖个墓坑就地埋了?”
他看一眼那朵黄花:“你连墓葬品都选好了,鲜花配英雄,无需金玉之物,真节俭。”
岂有此理。
林奕有点喜欢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