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青烨神情立刻肃重。
对抗府君是靠北地的机括、闫河清的舍生、子聪小和尚的经文,以及他自己诈死后对杌律的抵抗。
如今杌律已放他回来,可眼下李棠似乎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崔青烨必须想出万全之策,若杌律伤害李棠,还需要小和尚鼎力相助。所以当崔青烨看到小和尚叹息又着急俨然也认出自己的样子,他说出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辛。
那卷克制杌律的经文。
一语道破,小和尚的神情果然惊恐难安,他握着崔青烨的手,指甲几乎硌进崔青烨的皮肉:“你听我说!”
“你说。”崔青烨以为他要说的事万分重要,甚至犹豫要不要屏退周围驻守的护卫。
小和尚喘了一口气:“贫僧看施主印堂发黑、两眼呆滞、元神涣散,近日必定吃饭呛咳、夜不能寐、万事不顺、灾祸降临,贫僧愿亲自为施主剃发,出家为僧,皈依佛门,如何?”
崔青烨满脸黑线。
这都,什么鬼?
他抬臂拂开小和尚的手,正色道:“小师父莫打哑谜。”
小和尚退后一步对崔青烨挤挤眼。
他的眼睛大而清亮,此时挤得细缝一般,颇有些滑稽。
崔青烨懂了。
天机不可泄露,确认对方是谁就可以了,多余的话不能说。
“本将军没有出家的打算。”崔青烨转身便走,小和尚扯住他的衣袖。
“将军不考虑一下吗?我大香山寺于东汉末年建成,历经战乱而不毁,佛光普照、经塔耸立、有佛骨舍利、大悲金身观音、僧众数百……”
崔青烨已经走得很远了,仍能听到小和尚在喋喋不休。
虽然有些烦,但他眼底露出一抹柔和的光。
自从回来后,终于有一个人,了解他的过往并且跟他心有默契。若小和尚不是出家人,崔青烨很愿意跟他喝上一杯。
没想到小和尚在将军府时处处透着不靠谱,但关键时刻,总是他力挽狂澜。或许有一日,他将成为得道高僧受信徒膜拜。
“小和尚絮絮叨叨在说什么呢?”崔青烨依稀听到阿萝的声音。
“阿萝,你想出家吗?”小和尚转身正色,“我大香山寺……”
话还未说完,便有一双虽不粗壮却有力的手把小和尚提溜起来,推推搡搡向前。
“不是请你去见公主殿下吗?出什么家?阿萝出家了谁服侍殿下?”
浊光恨不得踢小和尚一脚。
小和尚哭丧着脸,跟着阿萝往宫中去。
阿萝的脸红扑扑的,时不时看一眼浊光。经过宫门守卫时,她特地道:“殿下虽然请的是子聪法师,但浊光负责保护法师的安全,也是要去的。”
“小和尚我没有什么危险。”
我最大的危险便是浊光。
话音刚落,他便被浊光推进宫门,紧跟着,浊光自己也挤了进去。
阿萝的脸更红了。
今日晴暖,公主殿下刚刚下朝,换了料子柔和的常服,正抱着小郡主坐在秋千上晃悠。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昨夜宿在凤阳阁的陈琉璃坐在秋千旁的海棠花树下,让宫婢收集掉落的花朵,她好看看能否制成香料。
岁月静好,一切无虞。
“阿萝姑娘尽可放心,”小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公主殿下一切安好,并无魔障近身。”
阿萝长吁了一口气,又满脸不解。
“可殿下昨夜回来后便一直笑嘻嘻的,就算吃药,都觉得甜。”
小和尚想了想问:“殿下从何处回来?”
“似乎是去了羽林卫值房,跟副将军崔青烨议事了。”
小和尚挠头:“可是小僧刚刚见到的那位将军吗?”
“正是他。”
“原来如此。”小和尚一脸苦涩看着李棠。
看来李棠也知道了。这并不是好事。
成欢失踪了那么久,回来时改头换面俨然另外一个人。若不是小和尚近日修行有所进益,观心观魂发现对方是成欢,恐怕挠破脑袋也不会相信成欢换了皮囊。
死而重生,只有魔鬼能够做到。
这不是凡人能接受的事,万一被人发现端倪,恐怕就不太平了。
“小师父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阿萝见小和尚眉头紧皱,样子比喝药还苦,忧虑重重问。
“没什么,”小和尚摇头,“只是小僧的晨跑,恐怕要练起来了。”
远处的陈琉璃已经看到他们,抬手招呼他们过去。
“今日特地为小师父备了素斋,”陈琉璃含笑道,“请了大兴善寺的厨子来。”
“要跑去哪里啊?”阿萝瞧着小和尚忽而转晴的神色,问道。
“明日再跑。”小和尚拢拢衣袖,大步朝陈琉璃走去。
午膳时林奕也到了。
他在路上遇到神色匆匆的白夜容,对方听说李棠夜间晕倒,询问是否好转。林奕便拉着白夜容一起到了凤阳阁。
经历过战乱和谋叛,九死一生后,几位好友难得坐在一起用饭。
李棠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能坐在一起开怀吃饭的,就是一家人。
如今她看着夹起排骨形状的素斋面露困惑的小和尚,吃饭时也没有解下佩剑的白夜容,把好吃的夹给心上人却得到几个白眼的林奕,以及时不时扭头晃动摇篮的陈琉璃,心中忽然热流涌动。
真好啊。
若师父和成欢在,就更好了。
李棠低头舀起一颗汤圆,软糯的表皮含之即化,黑芝麻的香气在唇舌间滚动。她轻轻咽下,抬头道:“不要拘束,都多吃些。”
差不多快吃完时,女官来报,说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等在御书房,问淮南王的事。
因为牵涉皇族,刚刚在朝堂上没有禀报,这会儿倒想起来了。
李棠拿起丝帕揩净唇角,声音漠然道:“该怎么办,自有《大夏律》在,特地来问本宫,难道要徇私枉法吗?”
女官神情忐忑,见李棠没有要饭桌上的人回避的意思,便禀报道:“听说淮南王愿意供述早些年与刑部官员狼狈为奸纳贿诬陷的事,以此换淮南王府安然无恙。”
“咚”的一声,是陈琉璃手中的碗磕碰到杯碟。她迅速埋下头,脸颊冰冷。
李棠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收神起身。
“本宫去看看吧。”她开口道。
按《大夏律》判,淮南王当按律斩杀,府中女子充入掖庭为奴,男子十二岁以上绞杀,十二岁以下逐出京都。
这是对皇权君威不容侵犯,律法政令不容践踏的惩处。
这一日晚些时候,林奕递消息给陈琉璃,说大理寺的案卷正在补充修改,因淮南王检举有功,特免其死罪,流放岭南。逐淮南王府亲眷出京,褫夺皇族身份,贬为庶人。
陈琉璃心惊肉跳地看完那张薄薄的纸条,心中羞愧难当。
淮南王能检举什么?和淮南王妃到晖和郡主府说的一样,无非是跟自己的父亲有关。
李棠是因为她,才赦免了刺杀小郡主、败坏朝纲的奸佞。原本可以杀一儆百巩固权柄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放弃了。
夜里有些冷,陈琉璃在凤阳阁宫门口等到手持宫灯的李棠回来。
尽管有内侍宫婢随行,李棠总喜欢自己持一盏灯。像是她的前路不需别人照亮,要一个人走去任何地方。
“殿下。”陈琉璃上前一步,拘谨地开口。
“你倒是不喊我包子了。”李棠笑着握住她的手,又嫌弃地松开,“这么凉的手,是偷吃了冰块吗?”
“偷吃冰块不应该是嘴凉吗?”陈琉璃忍不住笑了。
李棠蹙眉看着她,抬步越过宫门:“你这话该说给戴花的那个,他会亲自试试你的嘴凉不凉。”
陈琉璃的脸红了。
“本宫知道你为何一脸丧气的样子,”李棠脚步不停走去小郡主安睡的侧殿,口中道,“但这也不是为你。”
陈琉璃与她并肩,打定了主意不管李棠怎么说,她都会心存感激。
李棠继续道:“淮南王府再不堪,在京中也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若雷霆手段斩杀殆尽,宗室皇族恐怕要在心中为本宫冠上一个残暴的恶名。再者,孩童无辜,他府中本宫的那些堂兄弟,也是见过许多面,一起用过饭蹴过鞠的。本宫于心不忍。”
陈琉璃低着头没有说话。
自古君王鲜少有宽仁的,却不知李棠这样是福是祸。
殿门开了,小郡主安睡在摇篮中,在宫灯的光亮中翻了个身。
“哟!”李棠微惊道,“已经会翻身了。”
“殿下莫吵到小郡主。”陪伴郡主的阿萝神情不满上前,用身子挡住了亮光。
李棠笑了笑,再走回自己寝殿去。路上忽然对陈琉璃道:“你和他的婚事,也该为你们操办了吧。”
陈琉璃抿嘴笑笑:“为何是你操办?不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然后阖府相庆送嫁吗?”
李棠顽皮一笑:“县主你贵为皇亲,该听本宫为你谋划。金国皇帝过些日子便到了,本宫为你赐婚,如何?”
陈琉璃的拳头捶在李棠身上,两人都笑了。
四月二十,桃李落尽,金国皇帝阿兀术到了。
他此次前来,是要大夏兑现驸马和他签订的合约。
当时成欢把李城意留在金国为质,让阿兀术在金国境内修建符咒的一部分,请他在自己死去后保护李棠,并且承诺开通茶马互市,以利百姓。
地点也已经谋定。
自西往东,开丰州、云中、饶乐、营州四地关口互市,以物易物,除军械铁器外通商自由。
金国土地贫瘠良田稀少,手工耕织技术薄弱,这么些年来屡次和大夏产生摩擦战乱,无非是眼馋大夏的土地、人口和繁华。
互市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这种摩擦,故而成欢说,可换十多年太平。
其实这也是他预判阿兀术能坐稳帝位的时间。
阿兀术站在大夏的宫门口,闻着秦岭北麓繁华国都的香气,张开怀抱。
“阿哥,”身边一个女子柔声问,“见到夏国摄政公主,我也要跪吗?”
“当然,”阿兀术信心满满,“要如同敬重你的嫂子一般敬重公主殿下。”
面容温婉的女子低头:“可是,我有些怕。”
“妹子啊,”阿兀术叹了口气,“爹生你的时候年纪大了,人人都说你缺了心窍,不敢上马从不喝酒,跟汉人无异。此次来到大夏,阿哥就为你找个汉人夫君。如何?”
女子的脸有些红,羞赧后退。
阿兀术牵起她的胳膊大步向前。
“哥给你看看,”他悄声道,“管她是大夏公主还是摄政王,哥想抱就抱想亲就亲。”
成欢已经死了。
想起来有些悲伤。
但悲伤不太多,更多的是高兴。
哥高兴!
阿兀术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