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从昏迷中醒来说出这样的话,阿萝张大的嘴巴似乎能生吞一颗鸡蛋。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轻轻舀起一勺药汤,送到李棠嘴边。
吃吧,吃完病就好了。
李棠脸上的神情仍旧不太正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时不时笑起来,眼睛在眼眶中转呀转呀的。
样子顽皮又狡黠。
碗里的药喝完了,阿萝想了想,又把药渣放在麻布袋里细细挤一遍,滤出的浓汤也喂给李棠。
“怎么这么苦?”李棠抱怨,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殿下吃吧,吃完这碗,婢子再去熬。”阿萝忧心忡忡。
看来得去请小和尚,来宫中驱邪。
刚喝完药汤,早朝时间便到了。
女官来通禀,问公主殿下是否休息妥当,用不用让大臣留下奏折退朝。
李棠立刻起身。
如今新政实施,百废待兴,不是怠惰偷懒的时候。
端着盥洗之物的宫婢一拥而入,有条不紊为李棠净面梳妆。
李棠借故说没有时间,省略了沐浴的步骤。她要留着昨夜碰触得到的气息,陪伴自己走过这一日。
这是她的小心思。
在厚重朝服之下,唯一藏着的属于家人的一面。
早朝之上大臣肃立,依次汇报近日要事。
今春风调雨顺,四海休战,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完成春耕。农事顺利,河渠通畅,就连一向严肃的户部尚书申博文脸上都带了笑。
不过御史大夫邹卓说,三路联军驻扎之地的春耕迟了。田苗或许还未长大便遭遇酷暑,能不能有收成可说不定。户部不要高兴得太早,免得乐极生悲。
申博文低头瞪了邹卓一眼,手持笏板退下。
兵部报称,大夏和金国边境太平,偶有猎户越境受伤,金兵没有像往年那样剿杀,竟然为猎户包裹伤口送了回来。兵部尚书宋邙认为这是大夏军威大振、金人畏惧的原因。
御史大夫邹卓又开口,说往年好战的天山部刚被金国皇帝收服,阿兀术又时不时想来我国都长安做客,金国守军不过是糊弄皇帝罢了。去岁他们粮草被烧,正恨我大夏恨得牙痒痒。四道节度使空缺,陇右、朔方他们,绝对抵挡不过金人。
兵部尚书宋邙冷哼一声,掂量着手中笏板,不知道若敲在邹卓头上,能不能让他永远闭嘴。
接着吏部报称,新政在江南富庶一带遇到不少阻力,恳请公主殿下派官员代天巡狩,手持尚方宝剑安抚民众、劝诫官员、平息谣言,让百姓看到朝廷爱民之心,让官员明白大势不可阻挡。
李棠眉心微蹙,问吏部尚书郑权楚:“郑大人,若本宫没有记错,大人的祖籍正是江南东道。”
自从李棠查温泉行宫溺亡案时见过郑权楚一面,对方便左摇右摆终于没敢站在燕王一边。近两年来他为官还算小心谨慎,并未被李棠抓到徇私枉法的把柄。
此刻被询问,郑大人立刻说自己年老体衰不易远行,恐客死异乡无法为国效力。
不如——
他左右看看。
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异口同声道:“就让御史大夫邹卓去吧。”
刚刚还翻着白眼给这两位尚书添堵的宋邙此时很安静。
他微闭着眼睛身子慢慢摇晃,似乎是站着睡着了。
众位官员无语,只好抬头看向李棠。这位刚刚摄政的公主殿下虽然对朝政颇有见解,但想必很难处理这种棘手的问题吧。
江南东道推行新政的事情,何止是遇到阻力。
听说江南东道节度使立一口棺材在府门处,宁肯一死,也不妥协。
他甚至出言污蔑李棠,说李棠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趁陛下病重惑乱朝政。
百姓见他如此,还以为他是为民请命爱民如子的好官呢。
江南东道浑如节度使私产,百姓拥护军队听从,使得那里犹如龙蛇盘踞之地,无论哪位大臣去,差事都办不好,人还可能送命。
李棠在殿内看过一圈,大臣们噤若寒蝉唯恐被选中。
李棠在心中叹了口气。
实在不行,她只有亲自去。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胁之以威,授之以渔,绳之以法。
办法那么多,她就不信偌大的御座她可以坐稳,倒管不了江南东道方寸之地。
李棠施施然起身,女官连忙上前抬臂搀扶。可她刚刚抬脚,忽然听到兵部尚书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公主殿下,微臣符铭,愿意前往。”
李棠神情微怔向后看去。
有个男人手持笏板轻轻躬身,他穿着兵部员外郎的五品官服,面有忧色,郑重从容。
是师父啊……
这偌大的朝堂,这跪而称颂的大臣,到最后只有师父想她之所想,为民为国,万死不辞。
“符大人,”李棠开口道,“本朝从未任命过五品官员为钦差,一般都是从四品上。”
符铭微抬起头,正色道:“微臣曾参与起草新政,对里面所涉征兵、整军、水利、徭役、市易之法耳熟能详,好过派生疏官员前往。”
李棠摇头:“符大人一介文臣,可堪路途遥远之苦吗?”
符铭上前一步道:“微臣曾在军中做事,殿下可派人查证。”
李棠当然知道。
她只是要为接下来说的话铺垫罢了。
“那便——”李棠神情肃重看着符铭,开口道,“本宫代陛下监国摄政,右迁符大人为兵部侍郎,同时代江南东西两道黜置大使,两道一切军政大权皆由符大人节度,行便宜之权,不必请示。同时赐尚方宝剑、印鉴文书,三日后启程前往江南东道,代天巡狩。”
这么多官职落在符铭头上,有艳羡者有妒忌者,更多的是担忧符铭回不来的。
比如,御史大夫邹卓叹口气道:“符大人才中状元不过一年,便连升三级成了钦差。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地方官员沟通的经验啊?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可怎么办呢?”
符铭并不应答。
倒是李棠欣然道:“邹大人醒了?本宫也觉得符大人资历尚浅,故而已经决定由大人你随行。”
“啊?”邹卓嘴唇颤抖。
李棠点头:“有大人坐镇,强龙一定能治地头蛇。”
“啊?”邹卓觉得眼前一黑。
站得离他近些的官员连忙扶住邹卓,小声道:“大人要醒着,再睡过去,说不定醒了就派你去崖州巡视了。”
崖州距离京都万里之遥,一去而不能回。
邹卓打了个哆嗦站直,苦着脸应声。
这事便定下了。
李棠离开宣政殿时,特地远眺羽林卫值守的甬道,并未见到崔青烨的影子。
但是她心中没有失望,只有温暖的踏实感。
自从确定崔青烨便是成欢,李棠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再担忧成欢已经死去。
如果崔青烨真的是失忆的成欢,她有许多法子唤醒他的记忆。金国的阿兀术就要来了,也该从地方选一批英俊的官员入京……
李棠笑着,脚步轻松。
而在皇城门口,阿萝正翘首以盼,等待小和尚的到来。
小和尚平日住在将军府,阿萝的信递出去,说要他速速前来为公主殿下驱邪。
等了约么一刻钟,见到小和尚和浊光并肩而来。小和尚的视线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忽然转身去了羽林卫值房。
浊光却脚步不停走到阿萝面前,皱眉问:“听说他伤了你。”
阿萝被淮南王派来的刺客抢走郡主,扯着头发撞在轿辇上。浊光知道了。
她揉揉头笑了:“没事了,我好好的呢。”
浊光却不觉得好,他冷笑出声,淡淡道:“如果殿下不杀他,我来杀。”
阿萝连忙按住他的手,却又想到男女该授受不亲,迅速抽开。
“如果殿下不杀他,他就不该死。”她看着浊光的眼睛,郑重道。
而羽林卫值房外,小和尚面对崔青烨站着。
他使劲儿挠着脑袋,似乎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终于叹息道:“小僧,施主,小僧,施主你……”
“我还好。”崔青烨笑着看他,“多谢你那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小和尚瞪大眼睛退后一步,忽然上前握住崔青烨的手。
“你听我说!”他急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