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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内一时间静谧异常。
这静谧带着令人不自在的诡异。
安静站着的成年人要么神情僵硬要么疑惑，而奔跑着的孩子不管不顾，抱住了崔青烨的腿。
崔青烨放下大刀弯腰，亲和地笑了。
李城意抬头，皱起眉头疑惑道：“吃欢，你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他对成欢的脸很熟悉，那张脸曾被他画过大花脸，曾对他露出嫌弃的样子，曾在金人的营帐中哄他喝酒又把他卖了。
可如今眼前这人温和有礼，笑得活像年画上的老寿星。
“四皇子殿下，”崔青烨蹲下身子问，“殿下是不是认错了人？”
李城意肉呼呼的小手伸出去，扯住了崔青烨的脸。
他扯得用力，往四面八方使劲儿拉，崔青烨气恼却不好发作，脸上顿时留下几块红痕。
“你不是吃欢，”李城意撇嘴道，“吃欢不让本皇子抓脸，碰一碰就要打我屁股。”
众人的神情这才缓和些，李棠上前制止道：“不得无礼，快放开崔将军。”
李城意连忙从崔青烨身上跳下来，灰头土脸躲到李棠身后，又挪到陈琉璃身边，牵住陈琉璃的手。
“琉璃姐姐，”他站得笔直了些，挺起胸脯道，“你想我了吗？今夜跟我一起住在毓庆宫可好？”
原本盯着崔青烨的林奕迅速转过身来，三两步扯住李城意的肩膀，把他丢还给李棠。
滚一边去。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可表情动作都是这个意思。
李城意仍不罢休，他拢起衣袖在嘴边，偷摸对陈琉璃嘀咕：“琉璃姐姐，别忘了啊。我给你留最大的鸡腿。”
除了林奕，众人都笑起来。
被他这么一搅合，刚才凝滞冷肃的气氛被打破。崔青烨捡起大刀递还林奕，郑重道：“宫闱重地不可逞凶斗狠，将军若想和末将切磋，还是改日吧。”
林奕皱眉接刀。
听这文绉绉啰嗦的语气，也不像是他啊。
林奕和成欢是多年的朋友，从成欢接任朔方节度使在京都谢恩遇到林奕起，他们便一北一南书信不断。这中间也曾秘密见过，更多次并肩战斗。
刚才乍一见到崔青烨，林奕只觉得对方和成欢非常相似。具体哪里像又说不出来，于是想过上几招，看看对方的用刀路数。
可现在他已经没了那心思。
混小子李城意在呢，还是看好媳妇要紧。
扶正头顶红花，林奕拱手转身，却听到一个声音笑道：“宫闱重地能做什么，还不是本宫说了算吗？
李棠牵着李城意示意陈琉璃退后，扬声道：“本宫今日偷得半日闲，没想到有好福分观赏崔将军和林将军切磋，还请莫要婉拒。”
崔青烨抬头看向李棠，看她平静的神情里掩饰不住的探究和激动。
她怀疑了。
刚刚专心走路没有发现林奕，便没有刻意改变步距和速度。林奕怀疑，或许因为这个。而李棠，更可能是因为他们曾相爱，曾同床共枕，曾交换气息诞下孩子。
崔青烨缓缓低头，再次接过那把刀：“那就——失礼了。”
崔青烨持刀，林奕持剑。
羽林卫和宫婢内侍退让开，刚刚还平静的甬道内忽然刀光剑影。
只十多招，林奕便发现崔青烨用刀格挡劈砍的样子很笨拙。
刀的着力点在中段，虽然有“切、削、割、剁、刺”几种击打手法，但最凌厉的却是削和剁。可林奕发现崔青烨常常在刺，那是因为他用惯了剑。
而且成欢的刀法无招无式却刀刀毙命阴狠，崔青烨的只是一般。
刀剑又一次触而分开，林奕扫兴地正准备收剑，却听到李棠清亮的声音响起：“林将军，提膝直刺对方面门。”
“提膝直刺”是剑法中的初级招数，为何……
林奕举剑的一瞬间立刻懂了。
这招数虽然简单，但崔青烨要避免脸被刮花，必须选择直刀上挑。那个角度很刁钻，却是成欢擅用的。
看来他和公主想到了一起。
林奕激动之下举剑。
疾厉的剑裹挟着劲风朝崔青烨面门直刺过去，这一招并不复杂巧妙，却胜在速度快。
若对面的人是成欢，可一招化去反守为攻。
可崔青烨神情微僵间，只知道把刀直举脸前横挡。
他挡不住的。
林奕的剑尖只微偏一寸，便从刀下钻过，朝着崔青烨的脖颈刺去。
“住手！”李棠惊呼出声，林奕收剑，但纵使他反应很快，去势带着后收的劲力，还是在崔青烨脖颈上留下了浅浅的红痕。
细小的红色血珠滚下。
错不了了。
没人会为了掩饰身份宁可一死。
崔青烨，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林奕沮丧地收剑入鞘，抱拳道歉，便牵起陈琉璃的手扬长而去。
李城意也愉快地跟着去了，并且偷摸抓住陈琉璃另一只手。
“乖。”李棠听到陈琉璃温和的声音，是对李城意说的。
“我很乖。”林奕立刻回应，并且强行钻到李城意和陈琉璃中间，牵起他们的手。
李城意非常生气：“等我吃欢回来了，定要治你！”
林奕冷哼：“治我之前，先把你卖到吐蕃去。”
“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吵了？”陈琉璃打断他们孩子气的话。
林奕和李城意异口同声：“好。”
羽林卫和宫婢内侍各做各的事去，受伤的崔青烨撕开衣襟，草草裹住伤口。
不是因为伤口很大，是因为羽林卫有不能让贵人们见血、惊扰圣驾的规矩。
草草绕了一圈，该打结时，却有一双柔嫩的手伸到他脖颈处，捏起布帛。
那双手洁白柔嫩，有海棠和梅花混合的气息，是他熟悉却无法触碰的气息。
“末将不敢。”崔青烨惶恐间要下跪，李棠却制止了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心理平布帛，让平滑细致的一面靠里，再打好结，手在崔青烨脖颈处微停，才缓缓放下。
“本宫喜欢生事，让将军受伤了。”她抬头看着崔青烨的眼睛，温声道。
崔青烨并没有和她直视，他的视线微微低垂，藏起心事。
“实在是林将军剑法高超，末将自愧不如。”
李棠仰着头继续看他，看他清俊的下颌以及线条完美的耳骨。她心中五味杂陈继而翻起滔天巨浪，口中却云淡风轻道：“或许是因为过一阵有客人来，林将军急于精进技巧。”
崔青烨并没有问客人是谁。
李棠却主动道：“金国皇帝阿兀术擅长用刀，林将军怕切磋时出丑，才找你练习。既然崔将军不擅用刀，以后他不会再叨扰了。”
崔青烨点头。
李棠又道：“想本宫如今监国摄政，旁人看来位高权重，却仍要和敌国虚与委蛇，方能换盛世太平。”
她说完叹口气，转身离去。
李棠走得很稳。
步履不紧不慢，甚至轻拎裙裾，遇到躬身施礼的嫔妃时轻轻颔首。
崔青烨阳光下的影子在她身后退去，平直的红墙在她身后退去，斜斜伸上房檐的桃花枝条在她身后退去，所有的一切都退去，唯剩她一人，在转过甬道后泪流满面。
她哭得没有声音。
脚步仍然向前，泪水却已经在脸上肆意流淌。
她觉得崔青烨像，阿萝觉得他像，如今连林奕和李城意都觉得他像。那一招“提膝直刺”，崔青烨原本已经下意识地准备提刀上挑，可他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选择了笨拙地格挡。
宁肯受伤，宁肯去死，也不愿露出破绽。
因为他说过，自己不是成欢，说过，她认错人了。
李棠的手指攥紧衣襟，又气又恼又欢喜，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熟悉的人。
这人虽然瘦了很多，身上没有任何伤疤，但他的的确确，是自己的那个成欢。
许多个殿前欢爱的夜里，她一遍遍抚摸过他的身体，确认过他的气息。那气息在他刚刚和林奕切磋后流淌出来，是汗水，混合着银杏树林的味道。
李棠哭中带笑，却又更伤心。
如果成欢在这里，原本的崔青烨又去了哪里？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谁，是因为恼恨她的刺杀吗？还是因为和府君有什么约定？
李棠已经顾不得思考那么多，她抬手推开一个偏殿的门，在无人发现的角落坐下去，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唯有泪水可以纾解这些日子的伤心和绝望。
唯有哭过以后，她才有力气前行。
你等着。
成欢，你等着。
她紧紧抱着膝盖，埋头哭泣。
用晚膳时，陈琉璃觉得李棠的神情有些异样，所以找了个借口留宿在宫中了。
林奕百般不愿意，可也只能气哼哼回去。
他想好了，一刻也不能迟疑，要准备聘礼。
可陈琉璃在偏殿刚刚睡下，便听到主殿的门开了，李棠独自提着一盏灯笼出去。
要去做什么呢？
陈琉璃揉揉眼。
她原本想跟出去，却发现殿外的羽林卫立刻打起精神，不远不近护卫在李棠身后。
既然帮不上忙，还是不要添乱了。
陈琉璃回去躺下。
而李棠，彻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