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血的草药是三七、血余炭混合太医院特制的药膏制成的,闻起来有一股浓烈的味道。像夏季的雨湿润丛林,泥土和青草的馨香扑面而来。
这味道同样可以平复心情。
李棠把药膏放在一边,轻轻为阿萝拭泪。
经过两世的波折,特别是前世阿萝早早身染瘟疫死去,如今李棠已不把阿萝当作婢女。
“好了,”她安抚道,“崔将军宽厚仁和,知道宝妞一出生便没了爹,便忍不住疼爱她多一些,这也在情理之中。”
阿萝忙不迭点头,又恨恨道:“不知道是哪个恶人,竟然连怀里的孩子都不放过!”
一抹冷色浮现在李棠脸上。
她从来都知道若为女帝,恐怕要踏过万千尸骨前行。可她也一直以为,宫中是她的家,是安全的。
她不愿意自己的敌人里,有那么多家人。
所以才会放松警惕。
外面有通禀声传来,白夜容到了。
他面色惨白神情羞愧,单膝跪地迟迟不语。
自从李棠回宫,白夜容从未敢有半刻掉以轻心。虽然贵为羽林卫将军,可他每日亲自带兵巡防,唯恐有所差池。却没想到只休息一日,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或许,他们就是在等着他休息。
“你起来说。”李棠已经换了茜色长裙,这颜色介于红色和紫色之间,浓烈得似乎随时要大开杀戒。
白夜容低头道:“末将该死。”
李棠没有应声,也没有苛责。
午膳时刻到了。
宫婢鱼贯而入,布菜盛汤,再静静退立桌后,等待李棠用膳。
李棠净手毕,施施然踱步坐到桌前,开口道:“白将军,你是要过来跟我一起用膳,还是跪到天黑,跪到贼人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贼人已经被末将抓住了。”白夜容立刻道。
“过来吃几口吧。”李棠叹了口气。
听说刺客没有留下活口,可是却这么快被抓住。说明这人必然跟宫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必然是她的族人。
若坏消息迟早到来,她想先吃好这一顿饭。
菜很简单,荤菜是西湖醋鱼和红梅珠香,另有些清炒凉拌的果蔬。李棠夹起红梅珠香里的鸽蛋放在白夜容身前的小碟中,开口道:“尝尝。”
“殿下……”白夜容欲言又止。
案发后他们从刺客躲藏的冷宫查起,发现宫中竟有一条密道通往宫外。在密道中一处略阔朗的小室,发现了正独坐对弈(建议改独坐下棋或手谈,虽然很不拉风,但是对弈明显就是两个人呀)的男人。
皇帝的亲弟弟,淮南王李清岐。
他没有逃走,神色也不慌乱,羽林卫把他团团包围时,他甚至手谈不停。
棋局正在胶着时,黑棋似雄鹰般锐利,白棋似蟒蛇般狡猾,淮南王紧缩眉头,直到羽林卫的大刀架在他脖子上,他的手也没有停下。
“去叫李棠来见我。”他开口直呼公主名讳,成竹在胸道。
“殿下不可能来此,你还是跟我们去殿下面前请罪吧。”羽林卫毫不留情。
“叫你们白将军去问。”李清岐提起几颗无气白子,漠然道。
在罪名审定之前,淮南王依旧是一品王侯,是羽林卫见面需要跪地叩头的皇族。所以他们不敢就这么把淮南王拖走,只能派人去禀报白夜容。
可此时,公主殿下竟然要好好吃完这顿饭。
鸽蛋被火腿、海米和口蘑剁成的肉糜腌制过,入口香而不腻,令唇齿回味。
白夜容缓慢咀嚼,时不时抬头看李棠的脸。
她脸上虽有伤痕,却丝毫未损她的明艳。这一年李棠虽然生了宝妞,却没有胖。一颗珍珠和海棠花做成的项链悬在她瘦削的锁骨处,更惹得人心疼。
白夜容很少有机会如此近地跟李棠对坐,这每分每秒,都像生生世世般隽永。
感觉到白夜容的视线,李棠抬起头淡淡笑了。
“以前每逢家宴,是必然有这道菜的。”她夹起一颗鸽蛋,声音不似在朝堂上那般威严,有陷入回忆的绵软,“我小时候贪吃肉,吃得胖乎乎的。母后便让御膳房的厨子去庙里学做素菜,指望着做出好吃的素菜让我瘦些。但本宫有个叔叔善烹,就说何必那么麻烦,可以做‘红梅珠香’啊。”
这道菜既有肉的香味,又不像肉类容易积食长胖,的确很适合给孩子吃。
李棠把鸽蛋放下,叹息道:“他亲自教给御膳房这道菜,因为怕食材不新鲜,又在王府里养了上百只鸽子。这京城上空每日飞翔的白鸽,最大的那一群,便是王府的。”
自此后很多年,李棠无论在宫中还是在公主府,隔三差五便会吃上一次。
白夜容抬起头,神情有些惊讶地看着李棠。皇帝登基时曾因皇位之争兄弟相残,如今存活在世的老王爷里,只有淮南王是李棠的叔叔了。
李棠了然笑了。
“说捉住了人,却又没把人带来,这皇亲贵族里,几个人能有这样的体面呢?”
她用帕子揩净嘴角,眼中有疏淡的冷意,起身道:“走吧。”
火光照亮了密道。
淮南王仍在独自手谈。
李棠在他对面坐下,手持黑子,下落棋盘。
棋局已不似先前胶着,如今黑子气息微弱,白子正乘胜追击。
白色的蟒蛇缠住黑鹰,用它的蛮力和长居地面的优势把黑鹰拖入蛇洞,紧紧勒住脖子。毒牙涎水直流,似根本不屑再加撕咬。
可李棠下落一子,提出几子,局面顿时反转。
有一颗战局外被弃置的白子起了作用,黑鹰的利爪抓破蟒蛇的脊背,长喙猛啄,蟒蛇双眼顿盲。
黑鹰趁势钻出蛇洞,振翅高飞,在云天之上盘旋。
蟒蛇追出蛇洞,却因目盲跌落悬崖,顿时摔得粉身碎骨。
黑鹰疾飞而回,孤傲地在崖边枯枝上,静静地看着蟒蛇咽气。
胜负已分。
淮南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李棠。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在众人无法看到的外衣内,贴身里衣已经湿透。
“公主殿下,”淮南王叹息道,“你长大了。”
李棠把棋子挑拣入棋笥,神情木然。
“为什么?”她开口问。
你之前那么疼我,如今为什么要对我的孩子下手?
“本王不排斥你做女帝,”淮南王正色道,“但本王不想你把皇位传给郡主。”
李棠如今已没有丈夫,若郡主夭折,必然会把皇位传给其他皇子。这便是原因了。
“郡主有了名字,”李棠没有回应他的话,清冷道,“李宵圆。”
淮南王冷哼一声:“宵衣旰食、天圆地方,这是帝王之名。”
李棠轻轻摇头,心中微痛:“即便本宫要传位于她,王叔也不该动她。你请我来,想必是觉得我会念在皇族情谊上,对你无可奈何吧?”
淮南王身子向后靠靠,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说话间义正言辞双肩抖动:“本王做下这件事,是为江山社稷、为百姓黎民、为皇族血脉无损。本王没想活着回去,要杀要剐,你这个公主看着办吧!此时倒不必装什么以宽仁治国!”
“杀你是一定的了。”李棠起身,沉静的脸颊几分冰冷,“只是,你淮南王府里的太妃、王妃、世子县主小王孙们,都跟着王爷你陪葬,如何?”
淮南王神情惊讶起身,抬手颤抖着指向李棠,喃喃道:“你,你不会的。他们是你的亲眷。”
“我为什么不会?”李棠的眼中滚过红色的怒火,“王爷你买凶杀本宫女儿的时候,可曾想过她还要唤你一声叔祖父吗?亲眷又如何?多谢你给本宫上了一课!”
她说完转身便走,茜色的衣裙在火把映照下如一抹天边迅疾而逝的流云。淮南王跌坐在座椅上,之前的正气散尽,只留一副枯槁般的身体瑟瑟发抖。
关于淮南王行刺郡主该如何判罚,御案上摞了厚厚的一沓请旨奏折。
进宫行刺皇亲,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为淮南王求情的奏折寥寥,大多大臣认为,公主殿下刚刚摄政,当奉律苛刑,杀一儆百。
夜深时,在御书房批阅完奏折,李棠缓缓踱步,站在殿前廊灯处,远望天空繁星。
低头时,见不远处有人静静站着。
他依旧没有换上羽林卫红色的袍服,身上的白衣在夜色中那么明亮,莫名便让人心安。
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内侍去传旨,崔青烨很快便到了。
他脸色有些白,但神情含笑,气色不错。
他的身形那么高大,李棠站在他面前需要抬起头。
她突然发现崔青烨和成欢一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