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用人之际,李棠没有追究将领们的罪责。就在行军大帐内,在霍云的尸体前,李棠承诺将要在朝廷推行新政,让将领们领兵打仗没有后顾之忧,不必掣肘于朝堂文臣。
数十年被武将诟病的夏律,要改了。
这也是当年师父符铭离开军中转而读书科考的夙愿。
这么一来,对李棠执政还有些疑虑的将官,也改变看法,愿意暂时听从李棠差遣。
于是命三路联军原路返回各道,同时由他们亲自寄送函文往其余十五道节度使府,宣扬新政、陈清利害,以震慑反者,鼓舞顺者。
李棠来时,只他们三人。
回去时,万人拱卫在侧。
宽阔的城墙之上,大理寺卿汪海遥正带领百官严阵以待。
他们虽然是文官,却穿上了长短不齐大小不合身的战甲。手里的兵刃也不趁手,不拘是什么,只要锋利,便被他们拿在手中。
长矛、弓箭、大刀、斧头。
若敌军破城,他们要卫护百姓、舍身取义。
“邹大人行不行啊?”汪海遥看一眼费力抱着大刀的御史大夫邹卓,奚落道,“一大把年纪了,不如回家歇着。”
御史大夫是实打实的文臣,虽当年科考中“君子六艺”无所不包,也曾学过射技,但这么多年案牍劳形,早已经身形佝偻手足无力。
邹卓白了汪海遥一眼道:“你当本官只懂得跪在御街哭吗?本官死谏拒绝公主称帝,也是为百姓,为黎民!”
汪海遥没理他,视线在远处搜寻,忽然感觉周围战士紧张起来,弩弓拉满火药装填对着前方。
“来了!”他肃声道。
远处烟尘滚滚,蓝灰色的战袍绵延出一条细线。接着细线加宽,马蹄声、鼓锣声响起,令旗摇摆。
“公主殿下呢?”汪海遥心中一紧道,“莫非……”
邹卓手中的大刀抱得更高了些,哽咽道:“可怜殿下还不足二十,便……”
“可怜什么?”兵部尚书宋邙向前站了一步,嗤声取笑同僚,“你们看不懂旗语吗?”
邹卓白了他一眼。
你这个馊老头瞎显摆什么?还不快说?
宋邙清声道:“殿下年少有为,以一己之力退兵。旗语说,‘三道联军送公主殿下回城,止战听命’。”
话音刚落,便见蓝灰色的军阵中策马跃出三人。
一红一黑一白。
红在正中,黑白在两边护卫。
他们三人,果然同去同归。
邹卓丢下大刀拎起官袍扶着栏杆向城楼下走去。
“邹大人做什么去?”有人问。
邹卓步履不停应声:“为百姓,为黎民,本官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阻挡和恭迎,都是为了百姓。
他没有私心,不是佞臣。
汪海遥心中一热,也抬脚迈步。可是有人比他更快,兵刃掉落在地“啪啪”直响,百官群臣摩肩接踵向前。
为百姓,迎公主。
军阵停在后方,李棠和白夜容、崔青烨回城。
白夜容催马走在前面,神情警惕看着城墙上森然林立的兵马。
“殿下,”他声音冷肃道,“城上除了有听命于末将的羽林卫,还有兵部巡防官兵。”
他们离开前,城墙上只有羽林卫。
兵部的人当然听宋邙的话。
而宋邙,不久前在朝堂上撞柱阻止李棠称帝。
若宋邙想杀李棠,只用让自己人的劲弩对准他们三个。在羽林卫发现之前,就能让他们当场毙命。
“不会的。”李棠眯眼看向城墙,脸上有从容的笑,“宋大人一心为民,以律法为重,不会因一己私欲滥杀。”
可是他只需要杀掉李棠,便能实现拥立皇子继位的政治抱负。
崔青烨没有说话,他的马离李棠更近了些。
距城门二十丈,随着开锁声和推门声响起,门开了。
数十人簇拥而出。
紫色、青色、蓝色、绯红色,城门前流光溢彩,如夜间华灯闪烁。
这是官服的颜色。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很快,兵部尚书宋邙低矮的身子挤出来。
李棠心中感动手脚发麻,一股热流从肺腑向上涌入脑际,让她鼻头酸涩眼睛含泪。
“诸位……大人们!”她扬声道。
满含敬重和感激。
城门前众人齐齐躬身施礼。
“我等……恭迎公主殿下回朝。”
满含敬重和感激。
没有说回京,没有说回宫,他们说:回朝。
回到朝廷,回到朝堂,回到御座之上。
挽狂澜,护社稷,兴大夏。
做一国公主,一国摄政之君。
随着京都被困的战事有惊无险结束,大夏其余各道陆续收到朝廷文书。除了这些文书,还有三道联军将领共同书写的,关于朝廷将要实行新政的内容。
虽然消息不会那么快回到京都,但李棠和几位朝臣分析认为,有三道节度使被枭首示众的皇威在,一时半刻会震慑其余各道。
暂时,无人敢明着反了。
至于暗处的波涛汹涌,与其防范,不如把新政推行下去。待街市繁荣、百姓安居、兵马茁壮,谋反便不得人心,可迎刃而解。
三月底的天气很暖,一日李棠早朝后回宫,在甬道上遇到在值守的崔青烨。
他如今是羽林卫副将军,官职仅次于白夜容。
远远地,见李棠坐在步辇上过来,崔青烨于道旁停步拱手。
“崔将军,”李棠示意放下步辇,起身对崔青烨道,“护送本宫回宫吧。”
他们如今的关系是君与臣,是新寡女子与青年男人。
李棠在前,崔青烨在后,他们中间隔着温热的暖风,隔着触手可及却不能及的尊卑之分。
内侍和宫婢远远在后跟随,李棠开口道:“崔将军,本宫有一件事不懂,已经想了很久。”
“殿下请问。”崔青烨的视线落在李棠耳后,她白皙的耳廓几近透明,在阳光下红润美丽。
李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在前淡淡道:“那日行军大帐中,霍云招待的酒水,是你下的毒。”
她的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这是因为浊光已经向李棠招认,这是崔青烨的安排。
浊光如今在宫外,还以为崔青烨的话是李棠的吩咐。第二日在他们出城前,浊光早早潜入敌军营帐假扮反军。崔青烨说,若霍云请酒,便在酒中下毒。
所以他才能准确无误指出公主酒中有毒,所以霍云才会惊讶,将士们才会怒而倒戈。
崔青烨似乎早料到会因此事被诘问,点头道:“霍云已是谋反之人,就算公主殿下留他一条性命,他日也会因今日龃龉再生反心。杀了他可以顺势收服其余将领,不然三道节度使还活他一个,如漏网之鱼。”
李棠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她穿着厚重华丽的朝服,似有层层压迫逼近崔青烨。
儿时李棠认识的青烨哥哥,温文尔雅善良大度。深秋时他站在银杏树下,一身白衣长身而立,是君子,是贤人。
可如今,似乎有很多不同了。
崔青烨神情仍然含笑,对李棠道:“公主殿下是否以为,此计太过阴狠?”
阴狠吗?不是的。李棠不是高尚大度的人,此次围城虽迅速瓦解,却也死了数百将士。那些低阶士兵的命是命,霍云的命就更贵重些吗?
不遵法度围城勤王,裹挟着士兵百姓受苦,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她只是没想到,数年不见,她的青烨哥哥,与以前不一样了。
而不一样的,又何止是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玩乐,会为一只将死之鸟哭泣的女孩。
他们都不可避免地长大了。
只有青桐哥哥和城钧哥哥,停在那个冬天,没有再长大,不需要改变。
李棠看着崔青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不要自作主张,”她警告道,“特别是我的人,不准你动。”她离崔青烨近了些,说出这话时很认真,带着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崔青烨在心中笑了。
我媳妇,真了不起。
李棠说完话转身迈步,崔青烨便继续跟着她。
他想跟着她。
白夜容假公济私调换了崔青烨的值守区域,让他无法接近李棠居住的凤阳阁。
这个混蛋!
每每想起,崔青烨都想把白夜容一巴掌扇死。
他可知道自己的心情吗?崔青烨想走进凤阳阁,可以时时看到李棠,可以趁看孩子比看金子还小心的阿萝打瞌睡时,抱一抱他的孩子。
他软糯可爱每每想起便浑身发软的小小女儿。
他还没看过这孩子长得怎么样。
崔青烨的脚步不由自主快了些,突然听到李棠在前面吟起诗来。
“华才方烨烨,王道正平平;中元明日是,皓月隔宵圆。”她立在甬道上转身看着崔青烨,目色中三分清雅七分暖意,淡淡道,“郡主的名字,是取自这首诗吗?”
崔青烨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