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膀上应该有一个伤疤。
那是在汴州城外,密林温泉,李棠中计被俘,前来救她的成欢身中迷香之毒。
为了不伤害她,成欢压制欲望,用匕首在自己肩膀刺出深深的口子,几可见骨。
后来许多次,李棠在和他欢好时亲吻吮吸他的伤疤,顽皮地感受他的悸动和心跳。
那伤疤见证了他们最初的心动,更有最深的回忆。
水汽散去,崔青烨在困惑中后退,被李棠用身体压在浴桶内壁上,动弹不得。
她的动作灵巧迅速,和崔青烨只隔一层湿透的亵衣。他可以感觉到她肌肤的光滑,如数次梦中那样。
李棠一只胳膊环住崔青烨,一只手努力在他肩膀摩挲搜寻。一次一次,来来回回,这触摸让崔青烨难捱、悸动,却又难过。
过了许久,李棠的手僵硬地停顿。
崔青烨的肩膀肌肉虬结皮肤光滑,丝毫没有半点疤痕破损。
李棠神情微怔,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手指摩挲着去寻找崔青烨的小腹。
崔青烨神情僵硬任她触摸。
李棠大大方方并无半点羞怯,急迫地想求证着什么,又在什么都找不到时身体震颤双眼瞪大。
“没有。”
李棠的手在水中收回,接着松开崔青烨跌坐下去,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身穿半袖亵衣,洁白的衣裙在水中湿透,露出凄凉又悲伤的美。
刚开始李棠只是轻声呜咽,后来突然大哭出声。
抛却了礼仪和教养,不管身份和地位,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失望的、难过的、悲伤的,失去爱人的女子。
崔青烨赤裸的胳膊抬起,轻轻停在李棠垂顺的长发上。带着想要触碰却又不敢的拘束,终于收回。
“阿梨,”他轻声开口,“你怎么了?”
“阿梨”这个称呼,很适合他们两个。这是年少时隐藏身份的昵称,有他们惺惺相惜的情感。
“对不起,”李棠在抽泣中埋头道,“我……认错了人。”
她单薄的肩膀颤动,泪水在指缝中肆意落下,膝盖硌着锁骨,似要把自己封闭在永不见光的暗夜。
崔青烨心中剧痛,他的手停在水中,身子不由自主向前。
他想要抱住李棠把她搂在怀里轻声抚慰,想要亲吻她的泪珠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告诉她青木山的水可以疗愈肉身,他身上早已没有伤疤。
告诉她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的一颗心永远深爱一个叫李棠的女人。
告诉她,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活下去。
可杌律的存在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崔青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水渐渐凉了,他开口抚慰道:“阿梨,起来穿衣吧。”
他说完自己先出去,扶起屏风,站在外面。
水声响起,接着是悉悉索索的擦身穿衣声。李棠没有再哭,她是坚强的人,是大夏江山的主人。
这样的她,是可以应对丧夫打击的。
“让你见笑了,”等拾掇好一切,李棠眼圈红红倒了杯热茶递给崔青烨,轻声道,“你的确不是他。”
她的头发只擦到半干,发梢水滴落在地板上,如藏在心底的泪水。
崔青烨接过茶盏露出关切的神情:“你把我当作了成将军吗?”
他衣衫湿透,在春日的夜晚很冷。可他却不愿意离开,想要多陪陪李棠,多看她一眼。
“是,”李棠别过头去,许久才落寞道,“我今日真是失心疯了,竟然以为你便是他。”
“阿梨,”崔青烨拘谨一笑,温和道,“对你有心的人有很多,或许以后,你可以再找一个。”
李棠苦笑着摇头:“或许你已经听到我和夜容表兄的对话。我这一生,不会再嫁。”
“若那人很好呢?”
李棠转身几步推开窗棂,清朗夜空中点点星光映入眼帘。她看着那星星,自嘲一笑道:“当初我爱上他时,以为他是一个混蛋。可后来,这天下只有我知道他的好。别人再好又如何,心里住了一个人,便赶不走了。”
她叹口气问:“青烨哥哥,你喜欢过谁吗?”
李棠颈项中的那颗珍珠闪着光芒,辉映璀璨星空。
一眼万年,永不能忘。
我喜欢过。
崔青烨深深看着李棠。
当初爱上她时,以为她是一个连婚姻都作价贩卖的蛇蝎心肠美艳女鬼。可后来知道,她心中是社稷,是百姓,是革除弊病,还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天下人潮熙攘,无人比她贵重。
“你说,”李棠忽然寂寥一笑道:“宝妞长大后,会不会很像她的父亲?都说小姑娘会像父亲多一些。”
不会的。
崔青烨怀中如藏着一只小猫,用软绵绵的脚掌踩着他的心窝。接着小猫离去,一团温暖留下,久久不散,让人心安。
她,长得会像我啊。
突如其来地,崔青烨露出笑容。
刚才阿萝抱着孩子出去,他透过包裹严实的抱被看了一眼。包得紧,阿萝又像时刻提防有人抢孩子般走得小心却迅速,崔青烨只看到宝妞柔顺的碎发在风中一扬,便不见了。
他的目光跟了好久,直到阿萝进了侧殿,才依依不舍收回。
宝妞,长得会像我吧。
“她会很像她的父亲,”崔青烨点头道,“所以请公主殿下,一定要努力地,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放心,”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孩子的缘故,李棠笑了,“谁不让本宫好好活,本宫就让他死。”
这就对了。
这才是蛇蝎心肠嘛。
“让他们死吧。”
第二日城墙之上,面对滚滚而来的反军,长身而立站在李棠身后的崔青烨道。
“他们都是大夏的兵,”李棠疏冷一笑,“也是大夏的百姓。”
“可他们现在是一把刀,”崔青烨的声音更冷,“且这把刀,握在敌人手里。”
李棠了然点头,抬手。
京都防守之物都在城墙之上了。
弓弩、火炮、甚至是堆在墙角的巨石火油。
但这些东西,她不想用在大夏军士身上。
李棠手中握着一封信,那封信被团成一团,封在信筒中。
弓箭带着信筒直直射入敌营,信烟炸开。
同为大夏军队,他们懂得那是什么讯号。
立刻有部将捡拾起箭矢,取下信筒,火速重回指挥的营帐,呈送到关内道节度使霍云手上。
他凝眉看着那封信,眉头渐渐舒展,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好胆量,竟不怕有来无回。”
李棠在信中说,她愿意只带一名护卫来见霍云,却不知霍云敢不敢见她。
霍云五十多岁,昨日震惊于两位同僚的惨死,此时眼中含着怒气,神情傲慢。
“会不会是诡计?”待部下知道信中的内容,纷纷议论。
“对,林奕率领的陇右道河北道逆贼,是不是要来了?”
霍云摇头。
据可靠消息,各道按兵不动,根本没把京都敕令他们领兵护驾的文书放在眼里。而唯一听从李棠的陇右道,却被她百里快马送去密令,严禁回京。
看来她是想以一己之力诛杀三道联军,以此震慑其余各道兵马。
倒是好胆色,只是,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能耐?
这是个狂妄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只有死了,才能忏悔。
“退兵!”霍云把腰刀钉入沙盘,恨恨道,“迎公主殿下。”
部下神情疑惑,开口:“是否……”
霍云环顾四周,稳稳点头:“藏刀斧手五百于道旁,本将军不要见到活着的她。”
临走前,李棠回头看了看宫城。
那里,盛开鲜花的海棠树下,有个小姑娘睡着了。
她再低头看看百姓。
他们人人提心吊胆面色惶恐,有几个妇人在垂头哭泣。
还要有多少战乱,才能迎来太平盛世?
而围困京都的士兵中,又有多少,是他们的孩子呢?
他们没有权力左右不了政局,唯一能做的,是把性命交托给官府,亦步亦趋,求饱腹求安乐。
李棠心有戚戚。
她立在风中扬声:“本宫要出城去!”
出城。城外是反军,是手持刀枪誓言要杀她勤王的人。
百官、士兵、百姓仰头看着她,缄默不语。
她的声音如孤雁撞击山崖,带着奋不顾身的勇气:“这一去是为不伤我大夏兵士,这一去是为早日四海升平。但或许,本宫回不来了。”
她忽然转身拱手,对着立在百官中的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六部尚书等百官深深一礼。
这一礼拜天地,拜亲师,拜大夏肱股,拜祖先神祇。
“若天黑之前本宫不回来,一切朝事,但凭诸位大人做主。”她说完施施然走下城墙,每一步都沉稳如常。
城门打开,李棠翻身上马。
她身后,一个男人把白夜容的马拦住,率先纵马而出。
“公主,公主殿下……”
一红一白一黑,三个身影消失在官道密林中,方才有大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李棠又做了什么。
“我等……”他们左右看看,羞愧难安踮脚,向着城门迈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