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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内，宫墙外，羽林卫值夜时休息在六部官署旁小小的值房里。值房对着皇宫，共有七套，每套都分内外两室。
内室安放窄床、桌几、衣架，外室有炉台，上面摆着盛满热水的铜壶和提神醒脑的茶叶。旁边放几个小杌子，瓜子蔬果一盘。
白夜容先把崔青烨引至最阔朗的那套值房里，取出柜中叠放整齐的几件衣裳，拿走墙上挂着的兵刃，对成欢道：“听说你在京都一直住店，没有居处。这里是我平日值夜时休息的地方，你暂时住在这里吧。”
崔青烨抬手称谢。
白夜容神情含笑，似迫不及待就要离开。
崔青烨在他跨过门栏的时候忽然开口道：“白将军，一起喝杯茶吧。”
白夜容神情意外转过头来。
他把自己的值房让给崔青烨，是因为对方今日救晋王杀反军立下战功，并不是因为他对崔青烨有多少好感。
恰恰相反，他讨厌崔青烨。
这人数年生死未卜，一回来便去大理寺状告成欢屠村，让李棠担忧得身怀六甲奔赴北地，几乎便死在那里。
和崔青烨一样令人讨厌的是成欢。妻子有孕却谋反称王，在北地行止失常引陛下猜忌，丝毫不顾及家人孩子。
总之，崔青烨和成欢，是白夜容最讨厌的两个人。
他不跟自己讨厌的人喝茶。
所以白夜容抱着衣服兵器露出疏离的笑，淡淡道：“吃茶容易失眠，崔兄还是早些休息吧。适才或许你也听到了，公主殿下还有事差遣本将军，去晚了容易误事。”
崔青烨点头转身，进内室躺下。
他烦躁地解开衣襟最上面的扣子，扯开领口呼气。
看来，趁白夜容吃茶时把他一巴掌拍死过去的想法，不能实现了。
崔青烨已经回来有些日子。
府君杌律说过，成欢当日死去身体消失已惹得民间传言不断。如今若死而复生暴露神境，他必然拿李棠开刀取了她的性命。
地上的人崔青烨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天上的人，他毫无胜算。
他的打算是混入军中立下战功，以自己真实的身份接触李棠。等李棠忘记成欢，再求娶不迟。
他还是那个他，李棠爱过一次，会爱第二次。
可如今刚回来，便听说她受了伤。
可是在军中从无名小卒做到能面见天颜，恐怕要数年之久。
崔青烨等不及了。所以只能冒险露面，以最快的速度让她看到，让她留意，提拔任命，留在她身边。
崔青烨抬起手伸开。
自从见到李棠，他的手一直握着没有伸开过。是因为忍得太过辛苦，他的指甲陷入肉里，划破的手掌渗出了鲜血。
李棠……
他闭了闭眼。
抱歉我是自私的人，不会允许你爱上别人。
白夜容特地回府沐浴，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临出门时母亲追出二门，问他战事如何。
“请母亲不要担忧。”他立在含苞待放的梨树下，神情含笑。
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他把已经很平整的领口又拉直了些，露出慈爱的笑容。
“夜容，公主殿下是果敢坚决的人，你在她身边做事，要为她着想，不要执拗。”
跟白夜容一样，他母亲也时常感念李棠殿前赠茶、皇后雪日说情的恩义。
只是这句话和这个语气，似乎还藏着别的意思。
“母亲……”白夜容唇角微动。
白母缓缓开口：“殿下将为女帝，一言一行万千人看着。我儿这么多年执拗坚守的心意，恐怕没有机会表白了。”
白夜容神情惊讶看着母亲，一时语塞。
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最终被人看透。
“夜容，”母亲笑笑松开他的衣襟，双手交握身前，平和道，“人有时候，要放过自己。”
白夜容原本炙热的心像被泼了一瓢冷水。
母亲善于体察人心。当初父亲下狱，宫中另有妃嫔正受陛下宠爱且跟白家也有些关系。可母亲却说宫中只皇后可信，只皇后会愿意帮忙。
后来他们跪在中宫前请罪，皇后娘娘果然踩着滑溜溜的积雪去求陛下，终于得到宽赦。
如今三言两语间，母亲都是在暗示公主殿下和他没有缘分，要他顺从天意。
可是，这么多年的心悦和守望，他真的想有个结果。
白夜容步履缓慢往宫中去，一路上思虑若自己贸然表白，会不会反而跟李棠疏远。
有很多次他都几乎说出口，可每回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所以次次错过。
这一次，就算疏远，白夜容也要说出来。
宝妞刚刚入睡，阿萝轻轻晃动摇篮，一边仰头对李棠说着什么。李棠含笑不语，把壶中烧开的水倒入茶盏。
君山银针的香气袅袅升起，有水雾散开，让李棠的脸如梦幻般美丽。
她抬起头，把放着梨花糕的食碟递给白夜容，轻声道：“尝一尝，御膳房来了新厨娘，喜欢做些时令的甜饼。”
有婴孩酣睡，有李棠温声关怀，这如同小家的氛围让白夜容心生感动。
他把那糕饼拿在手中，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我想先说我的事。”李棠有些狡黠地斟茶，含笑道。
阿萝抱起婴孩退了出去。
“多谢你送我这个。”李棠从袖袋中拿出一柄匕首，递给白夜容。
正是他送给她的那把。
金丝缠绕的刀鞘，乌木刀柄，上面刻着细小的字。
——“奉法为重。”
手持凶器，奉法为重。
这正是白夜容身为将军却绝不滥杀的品格。
“前阵子在北地，本宫遇到金国将军粘罕，用这把匕首结果了他的性命。”李棠道，“若不是袖中有它，恐怕已经死了。”
前世时行宫之战，粘罕虐杀白夜容。这一次命运的转轮改变，终于由她阻止了那个结果。
“果真？”白夜容的手指抚过刀鞘，叹声道，“真了不起。”
“本宫的确是了不起的人，”李棠咂一口清茶，淡淡道，“可本宫，也是执拗的人。”
这突然转变的话锋，让白夜容神情微变。果然，他看到李棠忽然有些寂寥地蹙眉，勉强笑道：“成欢消失后本宫紧接着要哺喂宝妞，又要回来主持朝政，要不然真想一醉方休不要醒来。”
白夜容有些难过地把匕首放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李棠抬起头目光深深看着白夜容，坦荡道：“本宫执拗，所以除了他，不喜欢别的人，不想看别的人。今日在城门口行止无状，也是把崔青烨当作了成欢，以为他回来了。可惜不是。”
没有睥睨天下时的霸道，也没有阵前作战时的果敢，此时的李棠只是个普通女人，吐露她的悲伤难过，以及她非成欢不可的爱意。
白夜容懂了。
他的手紧紧握着那只青瓷茶盏，茶水炙热，却暖不热冰凉的心。
“公主殿下，”他终于沉声开口，“除了他，谁都不行吗？”
“不行。”李棠摇着头起身，茶水入喉如同苦酒，让她的神情也有一种凄冷的美。
“我们一样，”白夜容道，“我也是执拗的人。”他把茶盏放下起身道：“殿下非成将军不可，末将非殿下不可。忘记一个人那样的事，末将已经做不到了。”
他说完拱手施礼，再转身离去。
脚步沉稳，似乎说出这句话，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已经死而无憾。
只是走出寝殿转身，却看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陌生是因为这个人平日不在此处守卫。
熟悉是因为他认识这个人。
“崔兄，”白夜容有些意外道，“你怎么在这里？”
崔青烨穿着崭新的羽林卫服饰抬手简单一礼：“今夜轮值排班，卑职特地换守公主寝殿。”
是了，他如今是羽林卫，是自己的部下。
那么适才自己同公主殿下的对话，崔青烨全都听到了吧。
正好，让他知难而退省得对公主动歪心思。
白夜容点头离去，青色的衣衫没入浓浓夜色。
崔青烨继续站在殿外。
殿内烛光闪烁，投映在他眼中，如同碎裂的流光。
在死亡又重生后，听到李棠的心意，听到她的难过，崔青烨的感觉却不是得意，而是锥心般的疼痛和自责。
他怔怔不语，听到院中有响动，接着十多位内侍和宫婢抬起盛满热水的木桶进入，又缓缓退出。
殿门再度合上，有衣衫掉落地面的声音，此时的李棠，应该在沐浴吧。
热水可以让人舒缓心情，她在试着调整，这很好。
可是这个时候，却突然听到内里一个声音道：“外面的守卫是崔青烨吗？请你进来一下。”
这个时候喊自己进去，不妥当吧。
崔青烨没有动。
却听到里面忽然惊呼一声：“你是谁？”接着有屏风倒地的声音。
崔青烨心中惊慌推门进去。
地板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崔青烨脚下打滑险些摔倒。身形未稳，氤氲的水汽中却伸出一节赤裸的手臂，拉着他跌下去。
下面，是浴桶。
温热的水包裹着他，也包裹怀里的人。
“青烨哥哥，”李棠的声音传来，“你是成欢，对不对？”
水汽散开，李棠的手扯开他的衣领，像他曾经对她做过的那样，蛮不讲理，不留余地。
“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她的声音几分焦躁。
“你这里，有个伤口。”
衣衫除尽，李棠温热的手抚上成欢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