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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下后背挂着的箭筒放在地上，崔青烨遵命上前。
庶民见驾不可直视尊荣，从下马到现在，他都是这么微微垂着头，并不敢看李棠的脸。
成欢不是这样的。
他们第二次见面，成欢就敢把她逼到床头，甚至因为按着她的衣襟，导致衣衫撕破露出亵衣。
成欢在朔方长大，自小飞扬跋扈无人敢惹，才能有那样的性子。
而崔青烨，李棠记得他总是手持书卷，在银杏树下安坐，一看就是一整日。
他是温良柔和大度的，是兄长是朋友，是毫无瑕疵品格高尚之人。
可是，刚才他在马上纵横杀戮时，为何是那个样子？
为什么，那么像？
“崔青烨，”李棠的声音似乎是在喉咙中把“成欢”二字碾碎了重新组合，透着些微怪异感，“你抬起头来，看看本宫。”
四周军将噤声肃立，白夜容迅速示意他们整队回城，点卯治伤补充军械。李城止跑得最快，一副本王已经完成使命你等莫要烦我的样子。
等人都走尽，崔青烨才抬起头。
他的视线从李棠的脖颈看到脸颊，终于看到那条触目惊心的鞭痕。
虽已过了些日子，可疤痕未退，从眉心划过眼角顺着脸庞直到下巴。像是白色天丝绸缎上的一根红绳，更像是天边霞光尽头的一抹乌云。
愤怒和心痛迅速掠过崔青烨的眼眸却又被他遮掩，他脸上的神情逐渐平复，只是震惊退后一步，像是不小心冒犯了别人。
这神情无懈可击。
李棠心中一抹黯色，她在犹疑中开口道：“你是崔青烨？”
“是。”崔青烨又一次垂下头，像所有敬畏皇室的平民那般。
“你……”李棠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失望和委屈让她难以控制情绪。她声音发抖问，“你一直，叫这个名字吗？”
“是。”崔青烨恭谨却从容地回答，双手下垂握紧，目视地面。
李棠的手从衣襟处松开，抬脚一步一步，走到崔青烨面前。
她细细看他的面容。
听说吐蕃有一种邪门的绝学，可以做人皮面具敷在脸上伪装成别人，就算亲近之人也无法看破。
崔青烨，到底是谁？
城墙上肃立的百官和卫兵齐齐看向李棠，只见她藕笋般洁白的右手抬起，触碰到崔青烨的脸。
崔青烨神情怔怔眉头微蹙抬头，正看到李棠肆虐泪水的脸。
他疑惑道：“公主殿下，您……”
李棠站得离他更近了些，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浣洗衣裳的皂角味。这味道新奇自然，透着春雪化水般的清新。
他的肌肤比李棠的手温热些，鬓角有些许汗渍，耳廓微红，李棠一路触碰着，在下颌线的位置摩挲。
什么都没有。
薄薄的肌肉贴着骨骼，棱角分明却又平滑。捏一把，扯起肉，也没什么变化。
这是崔青烨无疑。
李棠满含希望的心跌入谷底。
“不得了了，”远处城墙之上，手持念珠装模作样拨动的小和尚摇头道，“驸马才死不久，殿下就要纳妾了。”
“那怎么能是妾？”斜刺里看得津津有味的周怀瑾回应，“那叫面首。”
“你们真是恶俗，”正考虑给阿兀术写什么信的阿萝忍不住插嘴，“殿下开开心心不好吗？若她开心，娶一百个丈夫也是好的。”
浊光斜睨她一眼，怀疑阿萝被自己以前的主子附体了。
“该寄信了吧？”阿萝举起胳膊拍着浊光的肩膀，问道，“就写‘公主殿下于战场觅得良人，好不快活’。”
觅得良人……
好不快活……
“这是要让他心中惦念跋涉而来吗？”小和尚摇头，“一个不够还要来俩，你们都白吃将军府的粮食了吗？”
虽说这些人都是公主府的门客，可自始至终养着他们的，是成将军啊。
“呵，”阿萝抱臂道，“将军在天之灵，若知道公主殿下整宿失眠落泪心悸梦魇，恐怕会亲自帮她选一百个男人送进宫中吹拉弹唱跳舞陪伴。”
男人，吹拉弹唱跳舞？
“阿弥陀佛，”小和尚手持念珠迅速拨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僧守清心寡欲，不可动凡心，不可动不可动不可动……”
絮絮叨叨地去了。
而城门下，眼见事态有些失控的符铭终于跑到李棠身后，他提起一口气温声道：“禀公主殿下，崔青烨自成将军案后无所事事，他户籍已消无法在京中久留。前日为守城召集民壮，微臣便差人寻到他，编入营中效力，且答应为他重置户籍。此时要提防反军进攻，还请殿下回城吧。”
他交代了崔青烨的身份，交代了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李棠的手从崔青烨脸上滑下，有瞬间的失神。
确定不是啊，那么，自己总要解释这行为无状的原因。
她用帕子擦干脸上泪痕，想到年少时青桐哥哥死去，而崔青烨远在千里之外，无父无母，这些年也不知道熬过来的，顿时心中自责。
“符大人或许不知道，”李棠看着崔青烨的脸，露出与好友久别重逢的笑，“本宫和这位崔青烨，是故交。”
崔青烨不语，眼中几分迷惑。
李棠又道：“庆安元年玉山温泉行宫，你是崔青桐的哥哥，对吗？”
崔青烨眼中几分悲伤，慢慢露出记起什么的意外神情。
李棠颔首：“青烨哥哥，我是阿梨。”
京中多有叫阿梨的，但李棠用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喜欢白居易的那句诗。
——“棠梨花映白杨树。”
海棠、梨花、白杨，这句诗里有她最喜欢的三种树，而她希望自己可以像海棠般清雅，像梨花般洁净，而又像白杨般风骨笔直。
可后来，她却时常想起这句诗的后半句。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年少时她学问差，不知道这是描写荒坟之处祭奠亲人的诗。待她知道，人生处处都是死生别离，已经失去太多。
就比如前世时死去的兄长、弟弟和父母，这一世死去的兄长和爱人。
不过崔青桐死了，崔青烨回来了，这跟前世是不同的。
“阿梨……阿梨，你是？”
果然，虽是男人，崔青烨脸上也露出笑容，明白了为何李棠揉搓他的脸。
是不相信他还活着吧。
“是的，”李棠露出亲和的笑，“莫怪本宫太过惊讶，当初听到报讯，说你已经死在军中了。”
崔青烨一笑，解释道：“或许他们怕无法交差吧，我没有死，逃走了。”
“逃走了好。”李棠转过身去看向远远站着的白夜容，开口道，“白将军，劳烦你把崔青烨编入羽林卫，进宫当差，如何？”
白夜容应了声是。
李棠又对崔青烨道谢，谢他救了晋王。崔青烨当然口称不敢当，便由白夜容上前带回，披甲胄赐大刀。
李棠缓步走回，符铭陪在她身后，汇报军情。
死了两位节度使，这一日反军没有再战。
李棠夜里回皇城休息，西域马稳稳驮着她，羽林卫在左右护着她，她忽然感觉，有异样的目光黏在她身上。
白夜容就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是——
李棠猛然转头，看到崔青烨瞬间收回的视线。
她的手攥紧缰绳，神情自若继续向前。
可她心中，刚刚熄灭的火苗似被什么东西撩拨着，擦碰着，一触即燃。
崔青烨的目光，好像那一日林奕劫狱，成欢在城外见到她和白夜容并肩而回时。
霸道中有些妒意。
李棠侧过头去看白夜容，对方意识到什么也看向她。
“公主殿下，”他说，“你累了吧？”
“白将军今晚值夜吗？”李棠开口道。
白夜容点头：“正逢战事，末将还是守着皇宫放心些。”
“好，”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今晚你来我寝宫一趟吧。”
李棠的声音故意有些大：“等宝妞吃饱睡下后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