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知道。
年少时虽有些懦弱,可自从择婿宴起,她平冤案、诛谋逆、赢“令战”、驱瘟疫甚至北上平叛,亲自剿灭谋反称王的丈夫。
当然,或许是因为她自己要反。
大臣们知道,李棠虽嫉恶如仇,却爱才若渴、礼贤下士、尊师重长。她不是暴虐可怕的人,故而他们可以以“风骨”自持,以“正统”为因,刚正不阿拒绝接受李棠为帝。
李棠静静站着,等着。
若非万不得已,她不会使用非常手段。
白夜容和符铭表态后,零零散散,有七八位大臣出言支持。他们说自己辅佐的是李夏江山,不是哪位皇族。但陛下尚在世,他们不会称呼李棠为帝。
为百姓,他们守社稷;但为陛下,他们拒李棠。
这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妥协。
李棠点头道:“那么其余大臣,可以回去了。”
大理寺卿汪海遥神情冰冷把怀中婴孩向前一送,白夜容连忙接住。汪海遥整理衣襟捡起笏板,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在他身后,跟着十多位正气凛然神情从容的大臣。
李棠泰然自若坐下,神情里三分含笑七分冷肃,扬声道:“那便请诸位大人,与本宫共商国事吧。”
快要到正午了。
御街的暗处,站着百多人。
因为有羽林卫保护李棠,浊光带着暗卫在宫外守候。靠墙的马车上,陈琉璃攥着手,目色沉沉屏息以待。
“不知道怎么样了?”阿萝有些担心道,“为何要带着小郡主去?万一有个闪失该怎么办?”
陈琉璃虽然忧心忡忡,却安抚阿萝道:“殿下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今日之事思量多次,应该可以成功。”
是什么道理她也想不明白。
闷闷的空气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马车外回道:“她是想同生共死。”
回话的是仵作董园的儿子董佥。
这孩子不爱说话,如今白天充当车夫,夜里跟着浊光学些本事。
陈琉璃掀开车帘往外看,开口道:“你这话如何说?”
少年低着头,眼皮内遮掩着与人疏离的冷意,淡淡道:“小人以为,你们跟随殿下,一个个如同累赘一般。仁慈太过,不知前路凶险。”
被一个孩子如此训斥,陈琉璃的脸有些白。
董佥手中的马鞭一声声敲在车辕上,冷声道:“前朝时秦王和兄长争夺帝位,在宫中射杀身为太子的兄长和支持兄长的弟弟。杀了兄弟不够,第二日又杀尽兄弟之子十一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摔死,灭府灭家冷酷无情。宫变哪有不流血的?即便今日顺利,不见得此后日日顺利。争权夺位如同脚踩薄冰,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公主带着孩子,是想若今日事败,不让你们因收留婴儿受到连累。”
原来是这样。
陈琉璃的心瞬间慌了。
董佥深吸一口气,把马鞭一圈圈缠起来,不屑道:“成将军不在了,只留你们一群窝囊废。”
“你!”阿萝伸出胳膊就要打董佥,却被陈琉璃拦下。
“他说的有道理,”陈琉璃看着森严的宫门,“是我们思虑不周了。”
要下决断的事很多。
先是如何让和陇右道对峙的三路大军拔营返回,再是把李棠摄政的事下诏通报各道,然后安排春耕,趁春日疏通河渠以防夏汛,最后试着逐步推行新政。
七七八八议了很多,只是论定如何做,至于上令下达,还是需要那些离开的官员。
朝廷尚有这么多大臣罢官,可以想见政令若下达各道各州府,会遭到如何抗议。
李棠在朝臣脸上看到艰难之色,她正要出言鼓舞,忽然有内侍在殿外禀报,说出事了。
这内侍是白夜容在宫中的眼线,倒是可靠之人。
他跪在殿外,说太医院收治的那些大臣已经离开皇宫,却没有走远。他们在宫外御街上大呼冤枉。
何止是大呼冤枉。
因为成欢离开前的安排,武将们对李棠要么忌惮要么敬重,在朝堂上也多是做做样子便回去了。只是那些文官并没有回府,他们跪在御街上,扯起白色横幅哭嚎。
一哭陛下病重。
二哭李棠谋逆。
三哭百姓遭殃。
“微臣要请十八道军勤王……”新任御史大夫邹卓叫得最大声。
邹卓是皇帝心腹,之前被德妃和燕王多方拉拢不成,他算是个持身清正的好官。
小内侍说,邹卓骂得很难听,半数京都百姓都出来看热闹了。
“有多难听?”御案上的李棠浑不在意笑道。
小内侍嗫嚅一刻道:“他先是骂公主殿下秽德彰闻、人神共愤、不堪为君,再骂殿下不孝不悌不忠不信不廉不洁不耻不礼不义……”
果然是探听消息的心腹,记性如此之好。
李棠听得笑起来,颔首道:“由他骂去。”
小内侍缩着头应声,又道:“小人来时,他已经骂到成大将军了。”
“是吗?”李棠敛笑蹙眉,“骂些什么?”
小内侍一五一十答:“他骂成将军面丑心恶。”
李棠站了起来。
这便是邹卓的不对了。
骂本宫的那些,无妨。
骂本宫的丈夫,找死。
李棠抬脚便往宫外去,既然百姓都在,那她就亲自论一论,父皇病重之下,为何她不能监国理政,为何她不能代父为君。
如今大夏江山岌岌可危,因她是个女人便咄咄逼人弃朝乱政。如此恶行,何谈匡扶社稷?算什么忠信行道肱股之臣?
她怒不可遏向宫门外去,红色的衣衫如同迅速贴近天边的流云。宫门大开,李棠听到的却不光是骂声,还有惊骇哭叫的声音。
跪地恸哭咒骂的大臣前,一个少年正手持马鞭,重重向大臣们打去。
正是董佥。
他打得不留情面,似乎眼前躲避的不是国之重臣耄耋老人,而是狱中恶徒。
大臣怒骂躲闪,少年的鞭子却紧随而至。御史大夫邹卓并没有逃,他巍然不动跪着,口中吐沫横飞正在骂:“李棠惑乱朝纲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少年没有犹豫,他的鞭子高高扬起,向邹卓打去。
这一鞭子,或许便要掉邹卓半条老命。
御街上一片混乱。
有阻止声惊呼声讨饶声,还有迅速冲过来的,浊光的制止声。
可当董佥在这纷乱的声音中听出浊光说的什么,一切都晚了。
李棠红色的衣衫在他面前闪过。她用身子护住邹卓,抬起胳膊阻挡董佥。
高扬的皮鞭来不及收回,重重落下。
“啪!”一声鞭打皮肉的巨响。
御街上人人惊呼,又人人噤声退后。
李棠的手正握着鞭柄阻止董佥,而李棠脸上,一道红色的鞭痕顺着她的额头向下,划过脸颊直到脖颈。
鞭痕先是泛起惨白,接着通红一片渗出血来。
李棠宛若天人般美丽的脸,一瞬间丑如村妇。
“大胆!”她怒视董佥道,“谁给你的权力当街鞭打朝臣?”
董佥松开皮鞭跪在地上。
他叩头道:“公主殿下为护社稷夙夜忧心,他们却顽固腐朽尸位素餐,该打!”
李棠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把皮鞭掷给浊光,冷声道:“把他拖下去,打一百鞭惩戒!”
董佥没有让谁拖,他站起身来,孤傲瘦弱的身体站得笔直,走到浊光面前,趴伏在地。
鞭声响起,足足一百鞭。
那些大臣虽不再挨鞭子,却时不时瞧一眼李棠脸上的鞭痕,再瞧一眼被罚的董佥,最后悄无声息退后,挤出人群回府去。
御街上只有御史大夫邹卓仍旧跪着。
等鞭声停下,浊光抱着半死的董佥离开,他开口道:“殿下容貌被毁,破相如此,是臣之过。”
陈琉璃正在小心翼翼给李棠的脸上敷药,闻言退后一步。
李棠低头看着邹卓道:“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本宫少时,父皇教导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邹大人赤子之心本宫已见,但江山百姓需要什么,请大人回去后,好好想想。”
邹卓按着酸麻的腿脚缓缓站起来,对着李棠抬手施礼,接着颓然一笑,摇着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棠这才转身,扶着陈琉璃的胳膊,咬牙道:“好痛。”
陈琉璃眼泪涌出,手握丝帕轻声道:“你是傻子吗?”
李棠背对百姓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缓缓走回宫。
“喂,”她捏了捏陈琉璃的手,“别让董佥那小子死了,等他醒过来,本宫要亲自狠狠踹他一脚。”
青木山上。
在云海和星海的尽头,五色池中,一个闭眼沉睡的人忽然惊醒。
成欢坐起来,觉得心口猛然抽痛。
“棠儿!”他开口道。
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为何心口如此疼呢。
是棠儿出事了吗?
或者,就这样回去吧。守着她,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