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这马儿趁着混乱逃脱,李棠以为它径直回了皇家马苑,却没想到竟溜达到公主府来了。
见到李棠的车驾回府,它阔步从黑暗中跑出,跟着车驾便往府中去。
护卫立刻用棍棒驱赶。
“怎么回事?”李棠问。
“不知哪里来的野马,昨日便绕着咱们府邸转圈,今日越发放肆。”
李棠不由得笑了。
那马儿听到她的声音,撒开蹄子向她跑来,嘴中更打着响鼻。见护卫没有阻拦,脑袋便贴在窗口,似等着李棠伸手抚慰。
它这样子倒不像一匹马,而是像撒娇的狗了。
它这是在表示亲近吗?
“本宫不养没用的人,也不养没用的马。”李棠没有抬手,淡淡道。
“咚”的一声,马儿竟屈膝跪在车前。
那意思是,让她上马?
虽然护卫宫婢开口阻拦,但李棠还是跳出马车踩着脚蹬上马,马儿一跃而起抬腿小跑。这一次不似那日要把申公子抖落马背时的颠簸,而是平平稳稳,小心避开树枝围墙,沿着公主府外阔朗的大街,完完整整走了个来回。这中间李棠微微偏转缰绳,马儿便顺着她的力道转身变换方向。
李棠原本不会骑马,今日也骑得很顺利了。
“好马。”她忍不住拍抚马儿鬃毛。
马儿在她身下呜呜几声,听起来似在撒娇。
这是在报那日阻拦杀马之恩吧,真是好马。
她小心下马,牵着马儿进府。过不多久吩咐喂马的阿萝进来,兴高采烈道:“听马厩里的人说,这马是西域马,别看现在瘦,过不多久,准养得油光水滑。”
西域啊……
李棠坐在妆奁前,静静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西域,在大夏的西北方。
金国,在大夏的正北方。
吐蕃,在大夏的正西方。
蛮族,在大夏的正南方。
大夏国以东,则是东海,退无可退。
前世时,李棠曾经在噩梦中惊醒,那梦里她护着登基为帝的幼弟从京都向南奔逃,在东海边无处躲避,只好带群臣和百姓投海自尽。
可前世的噩梦没有成真,因为金国甚至没有给她带弟弟逃走的机会。
中秋夜宴之前,她以为嫁入金国,把金国搅浑便可解大夏之围。但那日成欢宁肯舍弃权势也要违心和她成婚,这说明大夏之危不在边境,而在朝堂。
不知道这个人在搞什么鬼,她就算走,也不能安心地走了。
今日李棠见到这马儿,更加明白过来。没有金国还有西域,还有吐蕃和蛮族,正如金国皇子阿兀术所说,为了黄金为了粮食,为了百姓过上好日子,掠夺、征战、厮杀、欺凌才是常态。
弱国无安宁。
就算她舍身嫁入金国,还有别的国家对大夏虎视眈眈。
和亲从来都是缓兵之计,若没有丰衣足食的百姓,没有所向披靡的铁蹄,没有政通人和的朝廷,就算有一百个公主嫁过去,也不能阻挡敌国的觊觎和侵略。
那么,嫁给成欢呢?
他说自己要舍弃兵权回京安住,但恐怕西北的军民第一个不会答应,而陛下为了边境稳定,也不会把他剥个干净。
他有兵又有钱,再有一年便会死掉,真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那么眼下,只需要再添一把火,一把跟他谈条件的火。
翌日,李棠细纱遮面,骑着西域马逛完东市逛西市。
起初那些生意人还有些拘谨,后来见她出手阔绰心情又好,忙不迭上前自荐:“殿下,您看我铺子里这件云纱面的褙子……”
阿萝连忙摆手:“转眼天就要冷了,我们殿下只买厚实东西。”
“要多厚实啊?”
“日日如过冬的那种厚实。”
商家连忙搬起板凳踮脚从货架上取,跳下时心中恍然大悟。
是了!公主要远嫁。金国苦寒,还不得越厚实越好吗?
于是连忙掏出白虎皮大氅、拼貂毛颈围、十斤蚕丝被……商户们闻风而动钻进各自库房,一边懊悔没有早点囤冬货,一边庆幸自己家多少还有些,又有些忐忑不知道李棠要不要。
于是擎着自家货物追随着李棠,嘴上夸耀有多暖多好多适合北地生活。中秋刚过,天气还有些热,商户们却恨不得披着棉被自荐,直把自己热得满头大汗。
李棠阔气,只要是品质俱佳的,一概命商户自己送去公主府。一时间街市欢庆如有喜事,令那些没有衣服被褥卖的商家羡慕不已。
终于有人越过众人挤到西域马前,红着脸道:“殿下可需要别的东西?”
李棠点头:“冬日家用的也可以。”
那可太好了!于是卖炭的、卖脚炉的甚至卖波斯地毯的蜂拥而至,街市上的喧嚣声越传越远。不出半日,京中百姓全都万分确定:棠公主要嫁去金国啦!自己在办嫁妆呢!
没东西卖的人可以凑什么热闹吗?
当然是去地下赌坊买棠公主下嫁的盘口啦。眼下买成欢的人寥寥,局面呈压倒之势倾向阿兀术。之前下注成欢的人除了捶胸顿足,只好再买进一些阿兀术的,免得到时候亏本太多。
这件事当然传进节度使府邸,成欢漠然问身边木讷的将官:“你也去下注了吗?”
将官憨厚地笑了,低头道:“卑职买大人赢。”
“这倒是奇怪,”成欢声音冷淡,“人人都以为阿兀术赢定了,怎么你反而买我赢呢?”
将官神情讪讪:“卑职,也买了一点阿兀术。”
成欢起身抖开一件玄青披风,一丝不苟系在肩上道:“我看你最好趁着势头好,把阿兀术那些高价卖了。”
说完这话,他看一眼外面西斜的日光,嘴角一抹弧度:“折腾了一天,那女人也该回府了吧。”
宽大的衣袍卷起屋内的风,旋即散开来,成欢已经迈步走出屋外。将官神情怔怔。
大人这是,要去公主府?
他抬起手掌猛然击打自己的额头:“大人亲自出马有失败的时候吗?赶紧!去把阿兀术的卖了!”
李棠把成欢晾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去见。
他坐在抱厦小厅里,面前小山似的瓜子皮,旁边一碟高高的果仁。
李棠的目光落在那瓜子上,原本有些得意让他等待的心情忽然就少了很多,这场景似曾相识。
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也曾静静坐在院子里等着嬉闹玩耍不回家的她和青桐,一边背诵兵书,一边剥开瓜子。
等他们回去,少年便把果仁碟向前一推,宠溺又责备道:“青桐又带阿梨去了哪里?小心遇到野狼。”
她和青桐便伸出手去,捧一把瓜子,仰头倒进嘴中,大口咀嚼着笑起来。
可是……
他们都已经死了。
青桐死的时候还那么小,大口的鲜血吐出来,似乎永远也吐不完。
李棠神情微黯坐在成欢对面,带着疏离的笑开口。
“成大人,别来无恙。”
成欢的动作带着一如既往的慢。
把瓜子放下,用帕子净手,推开几案,抬眼看向李棠。
两人都省了施礼问安的麻烦,似乎天生便是难分高下的对手。
“我来谈条件。”他面色阴沉道,“公主殿下的条件是什么?”
“什么条件?”李棠装作听不懂,“本宫明日正准备去回禀父皇,愿意嫁往金国和亲了。”
“是吗?”成欢的视线如同要勾走谁的魂魄,口中却戏谑道,“真要嫁给阿兀术的话,公主殿下你押在赌场下官身上的五千两白银,不想要了吗?”
李棠惊怔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眼线真多啊,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
成欢也看着她,没有说话。
真是不一样了。
她初雪般明润的脸颊上有胭脂擦过的粉红,眼中的神采和小时候装无辜的样子一般无二。可是,这个女子不是阿梨了。
阿梨是活泼可爱灵动清雅的,她纯净得像是雪地里的野兔。可面前这个女人,用婚姻押注赢钱,所图的也不仅仅是钱。她藏在清亮眼眸中的阴沉,像是死过一回的鬼魂。
是什么让她长成了这个样子。
或许天家的孩子,都会在喋血中变得精明世故又可怕吧。
被他注视的女子没有惊慌,清澈的眼神里洼着潮湿,身子前倾慢慢靠近他些,毫无惧色看着他道:“成大人不必好心关怀我的银子,还是先关心你自己的命吧。”
成欢的笑容僵在脸上。
真是聪明啊,竟然知道自己进退维谷。
和金国的战事已经结束,这些日子朝堂里弹劾成欢的奏折一日比一日多。
皇帝虽然从不批阅,可不批阅,便是一种默默的鼓励。
成欢的目的是瓦解这个国家,是改朝换代让皇帝尝尝骨肉离散的痛苦。可他眼下需要步步为营,那么最重要的事,便是麻痹皇帝,令他大意。
他大意了,自己才有可乘之机。
成欢毫不怀疑,那时李棠赠送珠花时如果他答应,眼下的奏折不会这么多。可这么试一试也好,起码把对大夏最后一点忠诚也花干净了。
“我可以不娶你,”成欢并不怕她的威胁,“陛下的女儿们不少。”
“本宫要的不多,”李棠适可而止说出自己的条件,“给我一千不在军籍里的护卫,把四镇节度使每年的俸禄全部给我,成府在外的产业,我要一半的营收。”
成欢偏着头看她,那眼神居高临下。
他细密的睫毛在眼中投下暗影,让他整个人似站在白色的夜里捉摸不透。李棠静静地等着,等他一个答案。
她是紧张的,但却只能把那紧张隐藏在明媚无畏的笑里。
终于,成欢点头道:“你的条件我同意,我的也很简单。”
“是什么?”
“我要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