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受了大罪。
硬物堵塞了喉中气道,好在太医抢救及时,不顾尊卑猛击膻中穴、拍背理气,又动手掏出喉中物,救回一条命来。
可仅仅是救了命。皇帝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只留一口气在。
说他驾崩吧,他还在喘气。说他没死吧,他失去意识说不了话。
“这……”太医惊恐难安道,“快请皇后来,请宗族大臣来做主吧。”
可高照恍若未闻扶着皇帝大哭起来,泪湿衣襟鼻涕横流道:“朝中尽皆狼子野心之徒,若把陛下的病宣之于众,恐怕内忧外患朝政不稳啊!”
“那该怎么办?如今公主谋逆战乱乍起,正是需要陛下时时决断之时。”
太医觉得天塌了,而他不知道该躲去哪里。
皇帝这几个月信任内侍以至于宦官专权,主要是因为朝野文官不服管束。他们闹着要新政,要改制,对皇帝的命令予以反驳,不尊皇权难以控制。
宦官帮助皇帝收集证据拿捏构陷官员,使上令下行,这才得到赏识权柄日重。如今若让官员知道皇帝昏厥不醒,那些文官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帮宫廷宦官。
不能慌……
高照一手搭在皇帝肩上,眼睛看着殿外,思忖后道:“如今四皇子生死未卜,各道节度使正蠢蠢欲动,只能请大皇子监国,震慑朝野。”
大皇子……
太医仔细想了想,的确有这么个皇子。
大皇子李城止近日正在宫中修缮天长观,对工费斤斤计较犹胜商贾。
这样的人……可堪大任吗?
不管了。
一切就由内侍做主,到时候要杀要宰,也朝着内侍去吧。
太医仔细为皇帝搭脉,闭上眼,犹如一尊木雕。
不碍眼、不碍事,爱咋咋地活命就好的木雕。
神界青木山的五彩池中,崔青烨已经躺了很久。
疼痛和麻痒同时出现在身体各处,如利斧剁骨,又如百蚁噬肉。他咬着牙,手中紧紧攥着的石头不时因受力碎裂,渐渐铺满池底。
池水让他度日如年,却也修复他的骨骼和身体。
漫漫长日,崔青烨有时会想些别的。
眼前星空璀璨,逐渐化为李棠小时候的样子,她穿宫婢衣裳,站在大雪中,手里捧着奄奄一息的小鸟。
或许从那时起,自己就是喜欢她的吧。
只是碍于她是弟弟的玩伴,于是他们跑闹时,他假装翻书;他们满头大汗钻进屋子时,他开口斥责;他们喊着肚子饿时,他已经剥好了果蔬。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习惯剥许多东西在食碟上,却从来不吃。
可后来,弟弟死了,阿梨失去音讯。他一个人在北地忍辱偷生,面具一戴便是六七年,学着成欢的行为举止说话语气,逐渐忘记了他自己,本来的样子。
还好命运让他们重逢,他又寻到阿梨,且成为她的丈夫。
“李棠……”青木山稀薄的空气中,崔青烨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对不起,让你疼了。”
无论是生产的疼痛,还是失去丈夫的疼痛,每一样,都让他心疼,让他懊恼,让他如铁爪挫心。
“请……”崔青烨眉心紧蹙忍受剧痛,喃喃道,“等我回去。”
等我回去,便可以把余生的每一日,都和你一起,细细来过。
青木山上忽然起了风。
若有可能……
崔青烨看着飘忽入云海的微尘,希望自己能和它们一起,坠入人间。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能停留在她肩头瞬间,便也很好。
御案之上,竟然也有灰尘吗?
庆安十一年三月初一,晋王李城止被太监总管高照推上龙椅监国摄政。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圆领袍,戴十颗东珠朝冠,神情怔怔盯着因乱事疏于整理的御案,耳听群臣朝拜谏议,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天长观竣工在即,按照之前工部礼部核算的结果,他能拿工钱五千两。除了一些必要的开支,年节多少走动的关系,七七八八扣除花费,四舍五入,仍然能拿工钱五千两。
五千两!
李城止做梦都在笑。
可这个时候太监总管高照来了,他拿着皇帝诏书,说是陛下卧床期间暂由他监国摄政。
李城止脸一黑,几乎晕厥。
当他是傻子吗?那诏书要是父皇亲笔写的,他能把自己的头扭下来。皇帝这些年来赞赏过李城钧偏爱过李城暮喜欢过李棠心疼过李城意,唯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李城止是谁?是皇帝年少宠幸卖茶女惹怒先帝的污点。
所以,这是一纸假诏书。
李城止隔着空气,似乎能看到李棠一张冰冷得要杀人的脸。
完蛋!
可大臣们说,如今李家,只有他这一位成年皇子了。
除了他,无人可代为监国。
而且皇帝多日不理朝政,眼下正有许多事需要理出头绪,找出应对之法。
这第一件,便是如何按皇帝的意思,三路大军围困斩杀李棠,把陇右道乱兵诛灭。
“现在如何了?”李城止心中提起一口气,勉强问道。
“回王爷,”兵部尚书手持笏板出列,沉声道,“三路大军共六十万,绞杀公主三十万陇右兵马轻而易举。据可靠消息,李棠正坐镇垛城亲自指挥。到明日,该有捷报传来。”
李城止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或许……可能……他真的能捡个便宜皇帝做?
应该问问户部,国库如今有多少银子。不不,还是该问问军机大事。
“十八道府如何了?”李城止问。
有大臣出列回答:“虽人人蠢蠢欲动,却还没有人敢率先反叛。据可靠消息,他们已遵从皇命点卯兵马准备围剿陇右道。王爷尽可安心。”
看来皇帝也挺好当的。
不过,是不是该关心一个人呢?
想到此处,李城止装模作样咳嗽几声,坐直了些身子道:“可有四皇子李城意的下落?”
兵部尚书立刻应道:“据可靠消息,李城意被成欢交给金国国王阿兀术为质,阿兀术性情乖张阴晴不定,恐怕四皇子危矣。”
李城止瞪大眼,觉得应该拿出兄长的派头:“那便出兵攻打金国,讨回本王兄弟。”
“万万不可!”朝臣们尽皆大惊跪倒,人人面如土色撞地,“禀王爷,所谓质子,就是两国暂时结盟的诚意。王爷若攻打金国,岂不是逼着他们杀质子示威吗?”
原来如此。李城止吓了一跳,后悔没有提前问问高照。
“众卿快快起身,”他擦一把汗水道,“本王听你们决断就是了。”
“为今之计,还是要平定叛乱……”
“对,先镇压陇右道,再震慑十八道……”
“春耕在即,开战影响耕种……”
大臣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李城止听得头昏脑涨,转头看着伺候在侧时不时递上话来的高照,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正在他想要拂袖离去却又不敢得罪大臣,汗流浃背只能坐着呆若木鸡的时候,忽然“吱呀”一声沉闷的重响,殿门打开了。
群臣议事,且是军机要事,今日宣政殿厚重的大门一直关着,虽有些闷,却无人敢开。
可有人开了,且开到最大处,开得春风灌入吹散污浊,开得霞光透入清亮一瞬。
这不寻常的开门惊动大臣,惊动内侍,惊动御案前的李城止。
人人抬头人人转身,看向殿门口。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她步摇轻摆螓首微抬,身披赤红钿钗礼衣,大袖连裳、素纱中单、黑底金丝蔽膝、细玉裹腰革带,礼服上绣凤凰振翅图,饰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
这是一品命妇朝见陛下的礼服,可眼下宫中,并无一品命妇。
惊怔间,众人看清了这女人的脸。
虽数月未见,虽清瘦了些,但这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可是——
认出了眼前的女人,再看她的左右。
她右手牵着一个男孩,这男孩身穿皇子礼服,肥肥壮壮,脸颊红润,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却因畏惧女人的管束,只好老老实实站着。
她左手轻轻托在怀中,那里面,似乎有一个婴孩酣睡正香。
她在霞光中轻笑,看向御案之上的李城止,开口道:“晋王兄,好久不见。”
李城止魂飞魄散。
刚才,是谁说:据可靠消息……
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