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内没有动静,只看到安神香灰色的烟尘袅袅升起,穿过细纱的缝隙流连一瞬散去。
周怀瑾垂着头,等了一刻后无人应声,便继续说下去。
“第一件事,关于成将军在庆安四年血洗坝北村的案子,大理寺已审定结案。陛下趁机对外宣扬说将军是畏罪自杀,函告各道军队,以儆效尤。”
“畏罪自杀?”李棠失神道,“坝北村血案另有其人,不关他的事。”
周怀瑾点头,继续道:“第二件事,陛下召河南、山南、关内道三位行军大总管领兵集结,以除成将军余孽为名,说是要诛杀陇右乱兵;以公主殿下劫持四皇子谋逆为由,说是黄金万两要您项上人头。大军开拔而来,不日便会到山岩县。”
皇帝果然,要跟她一刀两断不要父女情分了。
山岩县距此处不过百里,这真是迫在眉睫的事。
然而李棠冷哼一声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打便是了。只是消耗的是大夏的兵力粮草,伤害的是春耕百姓。此一战十城九空,此一战百里饥荒。
周怀瑾叹息道:“只有这些也就罢了,除了林奕仍然领节度使职的江南西道黔中道,其余各道纷纷集结兵力,准备粮草辎重。有为陇右道抱不平说要阻止三道联军的,也有说朝廷宦官乱政要勤王的,更有暗地里制备旌旗准备称王的……”
周怀瑾说到此处,只觉得一团乱麻不知该如何应对,叹息一声搓手低头,不再说话了。
李棠勉力坐起来。
跟前世一样,成欢死后各道势力抬头,兵乱不断。
如此消耗国力惑乱朝纲,过不了多久,大夏便会满目疮痍支离破碎。不管是金国或者吐蕃,都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国都,杀皇族、诛百姓,亡了大夏。
李棠重生时想要的升平海内、谐和万邦的盛世图景,再也不可能了。
但是她若不反击,以死谢罪,大夏就会好吗?
皇帝日渐昏聩,宦官把持朝政,新政无法推行,各道蠢蠢欲动。
她若辅佐李城意继位,呵护引导,大夏就会好吗?
主少国疑,到最后又是把前世的种种再演一遍罢了。
李棠掀开锦被,穿着亵衣起身。
她的衣服被熨烫整齐放在衣架上,虽然歇了一个月,李棠反而瘦了些。此时无人服侍,她一件件把衣服穿好。
每穿一件,便多一点勇气。
“周先生,”天青色的中衣是蚕丝做的,上面绣着凤凰振翅的纹路,“本宫坐以待毙,如何?”
周怀瑾听到帐内动静,退后一步道:“殿下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周先生,”盘扣上缀着翠玉,那是象征勇气的宝石,“本宫回宫请罪,如何?”
周怀瑾意识到李棠正在穿衣,为了避嫌再退一步道:“即便免死,也将终生困于牢笼。”
“周先生,”夹了细密棉花的外衣是炙热的红色,溜边绣一层海波云纹,和朝服上的一模一样,“本宫若,当真反了为帝呢?”
帐外静了静,看不到周怀瑾的神色。
李棠坐在矮凳上,把软皮小靴认真穿好。那一日成欢临行前为她洗脚,为她穿上的也是这双靴子。这靴子上,有他的余温。
那便穿着这双靴子,走他不在身边的长路。
“哗啦”一声,李棠拉开帐幔。
周怀瑾正端端正正跪在地板上。
他低头,双手触地,额头亦触地,郑重道:“小人周怀瑾,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誓死追随,谋叛灭族。”
李棠抬脚越过他向外走去,门口的陈琉璃面露惊喜打开殿门。
一个月了,她终于肯出来了。
数丈宽的院子里站着很多人。
他们有身穿甲胄手持大刀的,也有身穿官服抱着文书的。
不知他们在此处等了多久,人人面带焦虑之色齐齐向台阶上看去。
初春消融冰雪的晨光正照在李棠身上,为她全身镀上一层金色。
她今日未束发未遮面,红色的罗裙裹着细腰窄背,披风和长发一起,在风中飞卷向后。
她眼神清冽,抬眼间江山尽数囊括其中。步履从容,行止间气度卓然。
虽无黄袍加身,却似神人天降。
她神情冰冷看着院落,似在宣告又似在自语,开口道:“本宫,要反了。”
一朝公主开口说要谋反,却没有人震惊,没有人私语,没有人阻止。
站得离李棠最近的男人最先明白过来。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大声道:“卑职陇右道行军都督岳万里,奉成欢将军命,辅佐公主殿下挥师南下。”
李棠颔首抬眼,看向他的身后。
一个身穿蓝袍的男人也跪下道:“卑职陇右道左骑营将军萧朝,奉成欢将军命,辅佐公主殿下挥师南下。”
一个一个,他们人人向李棠跪倒,人人说同样的话。
“下官朔方节度使粟钰,奉成欢将军命,辅佐公主殿下挥师南下。”
“下官河西节度使林堂顺,奉成欢将军命,辅佐公主殿下挥师南下。”
“下官河东道行军大总管罗照源,奉成欢将军命,辅佐公主殿下挥师南下。”
……
李棠一个个看过去,他们一个个报上名字,一个个振奋难当。
他们等在这里已有好多天,他们等李棠一个反字,等她一个决定。
他们是成欢之前为了反叛集结的力量。
如今成欢死了,却把他的人,悉数奉上。
李棠忍住泪水,抬手道:“卿等起身,进殿共议大事。”
山岩县外十里营帐。
“死而复生”的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林奕身穿甲胄,躺在营帐内沉思。
没有两军厮杀,没有翠弘山围剿,他带着他的人马,只是守在山岩县,静候三路大军围剿。
待天亮,便是第一次交战。
对方兵强马壮且人数是他的十倍之多,林奕没有半点胜算。
“成欢这人真是自私,”黑暗中他叹了口气埋怨道,“不让本官反,原来是他自己媳妇要反。真是下得一手好棋,琉璃啊琉璃,你是做不了皇后了。”
“谁说要做皇后了?”营帐外一个身影快速接近,手持火把掀开帐子,出现在林奕面前。
是个女的。
她个子高挑,乌发简单挽起,插一根翠玉步摇。青色的冬衣虽有些厚,却并不显臃肿,只让人觉得这女子像胖娃娃般可爱。她的脸更可爱,眉眼灵动带着几分泼辣,有万事不惧的沉稳。
“琉璃!”林奕惊喜交加起身,脸红了。
陈琉璃手上的火把在烛台上轻轻一晃,便点燃烛火吹灭火把,脸上几分揶揄道:“大军开战在即,没想到林大人在躺着装死。”
林奕更是面红耳赤,讪讪道:“本,本官习惯躺着思考阵法。”
陈琉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林奕道:“殿下给你的阵法,看仔细了。”
林奕笑着收进怀中,并不急着看那阵法,反而问陈琉璃道:“垛城距此百里之遥,有信使来往即可,陈小姐来,是不是……”
是不是来看我的?
是不是想我了?
是不是放心不下我?
他说着凑近陈琉璃,高大的身影把她罩住,想要拥抱却怕对方把他一脚踹开,一时间万分纠结。
陈琉璃横他一眼道:“是什么?”
想到天明的大战,想到这一次九死一生的处境,想到再不说或许就没机会说,林奕忽然握住陈琉璃的胳膊道:“琉璃,我听说你被幻境迷惑,以为我……死了,哭晕过去,是吗?”
陈琉璃神情微怔,不知道是谁这么嘴快。
在脑海中想了一遍可能的人,想到最近海吃山喝没事就往翠弘山山崖跑的小和尚,思量着下次见面要捶他一拳。
她撇嘴道:“我那不是哭,是高兴你死了,你的银子我就不用还了。”
然而林奕不相信,他另一只手也握住陈琉璃的胳膊,把她困在自己身前无法动弹,继续道:“只听过伤心哭的,没听过开心也能哭成那个样子。陈琉璃,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药师经》?你以药师琉璃光如来为名,敢说你对我没有嗔念?不想嫁给我吗?”
陈琉璃的心安静一瞬。
她的名字的确来自《药师经》。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如今以此为名,又在他身临险境之时,似乎该明澈自省,不打诳语。
她抬头看着因为着急口不择言的林奕,轻声道。
“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林奕心内惴惴靠近了她。
等了许久,陈琉璃没有说话。
正在林奕有些着急的时候。
一个湿热的吻,印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