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星空流转出点滴希望,成欢撑着疼痛的身子站立。
不需他开口,杌律已明白他的选择。
眼前的男人其实不是成欢,他的面容是另一个人。杌律只用问心一观,便知道他的来处,知道他一路的坎坷和渴望。
崔青烨。
生在微末官员家中,父母恩爱、教子有方,自小识兵书、知荣辱、入军营,却遭满门屠杀,为求生改换面容投奔朔方节度使成渊。吃尽苦头、尸海求生,终于谋得一职却见成欢屠村。
崔青烨杀成欢成渊,戴人皮面具,领朔方兵马与金人厮杀,因军功卓著,逐渐揽朔方、河西、陇右、河东四镇大权。
纵横披靡本可君临天下,可他心中,落着一朵海棠。
这才用计谋、设陷阱,宁肯天下人恨他怨他,也要为李棠诛杀敌人。
哪怕这敌人,是他粉身碎骨也无法抵抗的恶魔。
杌律轻蔑地笑了,再观崔青烨前世。
李棠重生前那一世,崔青烨同样死在冬天,死在翠弘山崖。
不同的是那一世他没有迎娶李棠,却在李棠和赵舍婚礼当日见到李棠的容颜,认出她是小时候的玩伴。
那一朵海棠,仍然落在他的心中。
不久后赵舍和清幽奸情败露,崔青烨提刀格杀赵舍,被燕王李城暮撞到拦下。李城暮由此窥见崔青烨真心,与赵舍联手,以李棠手书求救作饵,用千人杀一人的人海战术,诛杀崔青烨于翠弘山。
他这两世,死在同一个地方。
因为同一个女人。
杌律不光是轻蔑地笑,他还笑得有些可怜崔青烨。
“真是傻啊,”杌律摇着头,脱落的兜帽下,露出天神才有的绝世容颜,“为什么要回去呢?这里其实挺好。”他看着无树无草的青木山,兴致勃勃:“你若留在此处,可代本府君掌管六道轮回。只要天地不灭,便可永生。”
崔青烨摇头。
他眼中的光比成欢温柔些,却更加坚定。
星海前起了微风,吹得杌律漆黑的头发轻轻拂动。
“为什么呢?”杌律转过头疑惑道,“女人是为了孩子,难不成男人也是?”
崔青烨摇头,目光注视闪动光芒寂灭或永生的星海,开口道:“若你爱过一个人,当懂得想要时时陪伴的心愿。”
“呵,呵呵。”杌律冷笑几声,抬手指向五色池水,“那也容易!本府君把你肉身提来此处,你魂魄归身,在这五色池中忍受蚀骨疗愈之痛。什么时候身上不再流血,肉不再掉落,修补得七七八八,便可回去。”
崔青烨上前一步道:“需要多久?”
杌律挥袖向前:“或许一百年,或许十年五年。但你是人类中唯一可与本府君相抗的,或许能早些。但那又有何用?等你回去,你爱的妻子,恐怕早就和他人欢好。你的孩子,喊别人阿爹。你头上一片绿色……”
他说到此处笑着摇头,觉得今日的自己也不像自己。
“还有一件事,”杌律突然郑重道,“因神之界不能被凡人看见流连,更不可有传言在人间出现。即便你回去,也不可承认你是谁。你可以是崔青烨,却不能是李棠曾经的丈夫成欢。”
不可承认自己是谁吗?
崔青烨眸中点滴痛色。
“走了。”
短促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杌律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如一抹变浅的孤烟。
崔青烨看向不远处的五色池,那里飘起一具尸体。
正是他残破的身子。
一百年,或许十年五年……
魂魄尚能感觉到如此之痛,若他回到那具身体,会更痛吧。
即便修补好身子回去,也不能和李棠相认。
青木山流云惨淡,崔青烨笑了笑。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他自言自语,抬手轻抚胸口。
生产已有一个月,李棠从车厢中挪出,在新建宫殿柔软温暖的床榻上安歇。
她吃得很少,每日除了哺乳,不抱孩子不问世事。
眼看年节已过,元宵也过了,到了正月二十。
外界并不会因为李棠的消沉而诸事消停。
比如京都长安,皇帝接到的密报堆满案头。
那里面最多的,是关于李棠生产时的异象。
“乌云压顶山海应声,冰雪消融旋风大起,拖拽车厢直上云霄,小郡主便在空中出生,‘哇哇’啼哭震动天地……”
“崔玄朗,”皇帝神情委顿却眼露红光,靠着椅背温声道,“将军府弄瓦之喜,你可有占星问卜?”
崔玄朗瞒下司天台数次占卜的结果,开口道:“小郡主生有瑞象,星辰轨迹无恙,预示陛下江山永驻、国泰民安。”
“呵呵。”皇帝干笑两声,抬手道,“崔卿啊,你是李棠的人,对吗?”
崔玄朗神情一凛垂头不语。
埋伏在四周的羽林卫立刻上前,把崔玄朗牢牢锁住。
“拖出去斩了。”皇帝下令道,“不必审问不必下牢。”
“是。”羽林卫应声,拖拽着面如土色的崔玄朗出去。拖过宫殿,拖过甬道,拖出午门。
却并没有斩杀,而是在崔玄朗的惊讶中把他塞进一个软顶小轿,迅速抬走。
站在宫墙角楼上的羽林卫将军白夜容目光沉沉看着那顶小轿,直到它安然离开。
他留在京都,留在宫城,就是为了在大厦将倾时,可以为李棠护住她的人。
等她回来。
御街上又有马蹄声传来。
几个男人从马上跃下,大步向宫城走去。
白夜容神情微惊退后一步,让粗壮的廊柱遮挡他的身影。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罗克敌、李青、霍云,他们分别是河南道、山南道、关内道行军大总管。虽然论兵马强壮和用兵良策,他们远比不上陇右道,但他们胜在人多,而且觊觎陇右道多年,更跟成欢有私仇。
“怎么,你们不敢吗?”皇帝看着御座下被召唤至此却有些忐忑的将军,冷漠道。
“我等万死不敢违抗皇命,”罗克敌立刻跪地道,“然而成将军即便有错,却也镇守西北立下大功,朝中多有拥趸。再说眼下快到春耕时节,不宜开战。不如派暗卫刺杀,待西北道群龙无首,公主殿下一介女流回京认罪,陛下可从长计议。”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当朕容易哄骗吗?什么春耕时节,什么多有拥趸,还不是你们惧怕成欢吗?朕告诉你们,成欢他死了。”
“死了?”
三位将军震惊万分继而惊喜交加。
“是,”皇帝点头道,“他作恶多端,被李棠捅死在翠弘山下。”
“既然如此,陛下还需要出兵攻打陇右道吗?”霍云不解道。
“当然,”皇帝手中捏碎一颗丹药,恨恨道,“她不是为朕杀成欢,是为她自己。如今西北道尽在她掌握之中,朕只能忍痛割爱,拿回土地城池,救百姓于水火。”
将军们双眼发亮,如同看到腐肉的秃鹫般想要一拥而上。
那可是陇右道。
他们对视一眼。
在心中盘算可以分得多少好处。
炭火无烟,虽不是供给宫廷的的兽金炭,却也是阿兀术能找到最好的了。陈琉璃刚出门去引人见李棠,阿兀术便听到娃娃醒了。
她先是踢开了薄被,再扭头寻找着什么,接着大声哭叫。
这可怎么办?
阿兀术站在小床前凝眉苦思。
帐幔外有金国大臣正在禀事,突然听到婴儿啼哭,吓了一跳。皇帝发癫般把宫殿挪到大夏边境已经是奇闻异事,这会儿又养起了孩子。
金国危矣。
阿兀术摆手道:“你继续说,不必管她。”
可是那哭声震天动地,大臣说不下去了,连忙拱手告退。
阿兀术粗犷却不失俊美的脸拧作一团,在哭声中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抱起小郡主。
这婴孩刚到他怀里便不哭了。
阿兀术心中温软正要高兴,忽然觉得手心一热,湿润的水团迅速漫开,滴落在地。
小郡主尿了。
他嫌弃地坐下扒拉开尿布,刚准备拿一片干爽的给婴孩垫下,忽然又觉得一热。
阿兀术青色的衣袍上,一团稀软的黄色便便顺流直下。
他浑身僵硬如同被点了穴位无法动弹。
这是……拉屎了?
孤该……怎么办?
孤的大臣呢?孤的内卫呢?快来教教孤该怎么办?
救……命啊!
在阿兀术正为不知如何给婴孩擦身洗屁股发愁的时候,从京中赶来的周怀瑾,见到了在床上心如死灰躺着的李棠。
“殿下,”他隔着帐幔躬身道,“不管殿下如何难过,我还是带来了更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