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红色的树皮、被冰雪浅埋的尸体、黑色大氅的成欢,以及身体中每隔一阵便袭来的疼痛。
这是人间地狱。
李棠的身体僵硬冰冷,在颤抖中,她的手却下意识松开。
不该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为了改变大夏亡国的命运,忍着每日万箭穿心的疼痛重生。她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到最后,却要被心爱的人毁掉一切吗?
成欢不是这样的人。这一切不是真的。
这是谁做下的局?是府君的幻境!
可成欢紧紧握着她的手,像在握着瞬息间便要逝去的魂魄。
“我知道为什么得是我。”他唇角含笑,眼中有碧波荡漾的暖意。
“李棠,”成欢笑着,得意、满足、又快乐,“因为你爱我。”
因为她爱他。
是的,她隐瞒、掩饰、担忧,她唯恐成欢被府君伤害,她腹中怀着他的骨肉,却不得不跋涉至此阻止他行恶,都是因为,她爱他。
成欢看着李棠脸上浮起的怒意,另一只手抬起。
她脖颈光滑,东珠和海棠串系的项链微微颤动。她额头光洁,有细碎的头发从发髻中脱落,在风雪中轻轻拂动。
成欢用手一缕缕,把那些碎发拢到耳后。
“杌律要你杀的,是你爱的人,对吗?”成欢的手停在她脑后,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她不似自己坐在火边,她有些凉。
她的胳膊在后撤,可她手中的匕首却被成欢握着,深深刺入肚腹。
冰凉,又很疼。冷汗湿透成欢的脊背,他压制着身体下意识的痉挛,在这疼痛中难以支撑地把下巴搁在李棠头顶。
好香,像春日海棠扑面。
“李棠,”他口中喃喃道,“你爱我,真是三生有幸。”
那日夜晚,成欢带着李城意睡在破庙里。
李城意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眼睛盯着一节短短的蜡烛发呆。有飞蛾在光亮前扑打,风入窗棂,吹灭烛火。
李城意惊叫一声,成欢起身道:“你怕黑吗?”
回答他的,是李城意顽皮的笑声。他笑得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捏着鼻子装作自己是女人,翘起兰花指道:“妾身不怕黑,却怕看不到……心上人。”
这是什么回答?这孩子,失智了吗?
“阿姐没有给你讲过这个故事吗?”李城意在重新点燃的烛火前手舞足蹈,“西晋左思,相貌丑陋……”
猩红的血滴落地面。
每一滴,都破开一寸迷雾。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李棠见林中雪早已停下,见陈琉璃晕倒在地,可她抱住的那个尸体,变成了木头。
弓箭是衰草,死马是树桩,地上大夏兵士,是烧断的炭火。
这一切,不过是幻象。
可眼前被她刺穿的人,是活的、真的成欢。
李棠哀叫一声拼尽全力去抽那把匕首,可成欢死死抓握着,不但不拔出,还带着她的手——旋转。
骨肉在体内碎成一团。
同样碎去的,还有李棠的心。
一滴泪水从成欢眼中滑落,他贪婪地大口呼吸,闻着李棠的发香道:“左思深爱妻子,担心妻子被自己吓到,于是他……吹灭蜡烛问……‘你怕黑吗?’这样的话,你也……问过我……”
“别说了,别说了!” 李棠打断他的低语。她拖拽着成欢的身子向后,想要走出这幻境,走回马车,去找医官。
他受过那么多伤,浑身都是伤口,这一次,也是能活的吧。
可李棠在惊慌和恐惧中只拖着成欢走了两步,却见他膝盖弯曲,从自己身上滑落。
李棠的手这才能抽出匕首,抱着成欢的身子坐下,用双手捂住伤口。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身体里流淌出来,似乎他不再是人,而是涌血的暗泉。
成欢枕着李棠的腿,含笑看着她,继续道:“左思的妻子……翟氏,她……比本将军聪明。她说……”
李棠抱住他压抑地呜咽,泣不成声道:“她说,‘妾身不怕黑,却怕看不到心上人!'所以!所以……”她俯身在成欢怀里,大声哭嚎道:“不准!你不准死!不准让我看不到你!”
成欢握住她的手,缓缓抬手为她拭泪,不舍道:“抱歉,你要自己养儿子了……”
这一句嘱咐似乎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成欢闭上眼帘,在李棠歇斯底里的哭泣中,沉沉死去。
不!
李棠在地上扒拉着捡起匕首,突然起身对着虚空挥舞,如同疯了般大吼:“府君!杌律!是你!这幻境是你做的,是你们联手要我杀了他!你出来!”
神又怎样魔又怎样?
她应过又怎样,这是交易又怎样?
她从前不懂得什么是爱,不懂得失去爱人比万箭穿心还痛。
如今她懂了,她便要做个疯子,做个恶魔,去夺去抢去厮打,把她的爱人讨回来。
回应着她的呼唤,有黑色的人影在虚空中凝结,铜笔似打开人神两界的钥匙,府君志得意满地,双脚落地。
阔袖一挥。
成欢的身体便一寸寸消失不见。
“你要反悔吗?”他大大的帽兜下露出唇角的笑,“恰好,本府君也要反悔。本府君要——”他的头转动着,似乎要看清楚这世界的一点一滴,接着挥舞铜笔戏谑道:“你这众生,都烟消云散!”
阴云在天空凝集,眼前的魔鬼消失不见。
不远处似有诵经之声,李棠跌坐在地。
魔障无影无踪。
丛林中瞬间人声鼎沸。
李棠转过头,见医官稳婆跑向她。见护卫奔向她。见马车车厢被一个男人抬来放在地上,那抬着车厢的,是阿兀术吗?
城意呢?
然而李棠不想管了。
大夏、江山、百姓,她都不想管了。她想就此死去,在世界的另一面,和成欢重逢。
在剧烈的疼痛中,李棠头脑一阵晕眩,歪倒在地。
篝火燃起来,冰雪在铁锅中烧化沸腾,帐幔挂起遮挡车厢,李棠被阿兀术抱进车厢,稳婆也钻进来。
“你是谁,滚出去!”稳婆钻进来,除了驱赶阿兀术,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破水了!”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
“得请太医,请太医,”稳婆六神无主,“殿下惊悸之下胎头倒转,人命关天,奴婢万死难救……”
还未等稳婆继续啰嗦着退后,一把刀顶在她脸上。
阿兀术冷冷道:“太医远在千里之外,如今棠公主能指靠的唯你一人。这是只能进不能退的战场,别的产妇出了这事该如何处置,你便如何处置。”
稳婆被他一语惊醒,怔怔跪下道:“那便要,请殿下醒来。”
请什么请。
李棠正是万念俱灰之时,昏迷之人难道要唤醒吗?
阿兀术伸出手,万般心疼地思虑片刻,猛地掐住李棠的人中。
李棠缓缓醒转,感觉到四肢百骸以及肚腹传来的,一阵阵痉挛中的疼痛。
“你要平安生下孩子,”阿兀术大声叫道,“不然……”
李棠虚弱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不然我金国会踏平大夏京都,会杀尽汉人为你陪葬!”
阿兀术气极了。他已经按照跟成欢的约定做了他所有能做的,却为何要面对的是这样的场景?
死狗!死狗成欢!他一死了之,却留自己面对半死的女人和生死不明的孩子。
在难捱的凝滞中,李棠忽然深吸一口气,接着颤抖着抓住了衣襟。
“你给我……”她在呼气中用力,看着自己层层叠叠未褪的衣衫,吼道,“滚出去!”
这声音有力愤怒,不是求死。
阿兀术惊喜交加道:“好,我滚!”
稳婆正挡在门口,他为了表示自己诚心要滚,从狭小的窗户硬塞出去,摔在地上。
雪泥滚了一脸,阿兀术翻倒在地,无暇顾及其他,心心念念,都是车厢中,那个面临生产的女人。
天空浓云汇聚,树林如海上孤舟,而风暴将在不久之后,横扫一切,片瓦不留。
在虚空中,肉眼无法洞见的神境,府君一手扯着捆绑成欢身体的锁链,一手挥笔结印。
这一次是讨还。
讨回凡人欠下的巨债。
只需五笔,印成,世界毁去。
神无法看到他做过什么,从此后锁在青木山代替他受刑的,便是成欢的魂魄。
第一笔,风云变幻。
第二笔,山海应声。
第三笔……
挥动着的铜笔忽然凝滞一瞬,似乎有什么力量在虚空中阻止了他。
伴随那力量一起到来的,还有逐渐清晰的声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是……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身后一个声音道,“真难得,他背下来了……”
府君猛然转身,见成欢不知何时已挣脱锁链,双手持刀,向他斩来。
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