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皮云杉拔地而起,密集成林。
天在极低处,空气很静,过不多久,雪落了。
起初是细碎的雪粒,沾地即化。很快棉絮般的大雪晃悠悠穿过云杉枝桠,一片片飘飞着,打湿火堆旁那人的衣裳。
成欢穿玄青大氅,正用匕首在一片除清树叶的土地上随意划拉。
他觉得应该刻些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匕首,细细思索。
成欢不读经书不参道法,不知如何驱魔请神。但他知道,府君要他死,要他的血。
匕首在地上拖拉抬起,冻硬的土壤翻出小小的一个圆。
“啪啪……”成串的血液落在圆心正中,如同被什么吞噬般缓缓下渗。
那是成欢的血。
以血唤魔,魔当嗜血。
龙涎香熟悉的气味在云杉林中层层铺开时,成欢手中的匕首已经划开因寒冷凝固血液的皮肤许多次。
他虽然低着头,身体里的每一寸肌肉却都像待发的箭。
紧张、凌厉、含着恨意。
“你自己死,可不算。”那声音似乎从地府来,虽见不到人,却无处不在。
成欢眼底一抹冷笑晕开,并不应声。
他猜对了,府君不会让他白白死去。
死在李棠手里,才对这恶魔有用。
生硬的笑声传来,冰雪似乎畏惧般在空中停滞一瞬,方才继续下落。
“本府君需要的,是她亲手杀死你的仪式。你如今做了这种种令她痛恨的事,若你能开天眼,将会发现她正在来的路上,裹挟着恨意。等你死了,本府君心中执念破除,便可脱离枷锁,重回神界。”
“到那时,”他笑道,“这万千蝼蚁尽数一死,方解我心头之恨。”
百年前,府君曾为一个女人瞒着众神,持笔结印,让女人带着全部的记忆回到十年前。
可那女人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被爱人亲手杀死。
重生者惨死后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府君甚至不能见她一面,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舍弃永生,在这个男人手里死去。
做一个蝇营狗苟的人类,有何种欢欣何种得到?
让府君无法离开青木山的,不光是神的枷锁。
还有他对人类的恨意。
对那女人选择的困惑。
这一次,当重生者杀死爱人,像一个终于到达的终点,可以让府君解开执念,超脱六界之外。
而人类蝼蚁般的生命,不管外表如何美丽,内里都是撕咬争抢的野彘,都是腐肉为生的蛆虫。
所以,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不如,天地俱灭。
这一次不是四十九城的屠杀,是把他们尽数抹去。
那气息在成欢身后停留很久,没有说话,似在思索,似在嗤笑。
成欢等了等,收起匕首,用细纱缠裹受伤的小臂,开口道:“本将军,想同府君打赌。”
龙涎香的味道慢慢靠近,似在倾听。
“她不舍得杀我,”成欢道,“我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纵使我立城池、役百姓,甚至杀掉她的弟弟,她也不能够下手。就像……那个人一样。”
就像百年前那个重生之人。
就算丈夫残忍暴虐无恶不作,她历经两世,却也无法下手。
“不,”府君的气息升起落下,似在摇头,“李棠嫉恶如仇心怀百姓,虽然外表柔弱,却有一颗坚强清冷的心。这是本府君当初选她的原因。”
她和百年前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同。
“那就……”成欢沉沉一笑起身,“借府君一双妙手,来看看结果。”
雪很薄,却有些滑。
驾车的人很小心,遇到道路有凹凸浅坑时,会特意避开。
“这雪从昨日便开始下了。”来接引的陇右道官员闫河清开口道,“成将军吩咐下官转告公主殿下,他说天寒地冻的,请公主殿下先回垛城暖和暖和。他正在翠弘山那边,很快便能回去。”
闫河清正是垛城县令,垛城正是传言成欢称王的城池。
而翠弘山,是传言林奕被成欢围困杀死的地方。
听说五千兵马被成欢绞杀殆尽。
大夏的,五千兵马。
李棠的手钻进衣襟,转头看向陈琉璃。
陈琉璃正低头在炭炉上温一碗热粥。
为了让李棠吃得有营养些,她在粥里加了鸭肉和蔬果。此时鸭肉软糯,香气扑鼻。
似乎没有听到闫河清的话,她拿着木勺轻轻搅动肉粥,防止糊底。
但她极力掩饰动作,却掩饰不了慌乱痛心的神情。
李棠又看向外面。
极远处,一段灰色的高墙在叶落后树林的空隙间映入眼帘。李棠把轿帘掀得更开些,不顾冷风灌入马车,仔细看过去。
“修这一段十多米的墙,有什么用处?”她打断闫河清喋喋不休的关心,询问道。
闫河清像是背诵过什么,立刻滔滔不绝道:“工事还没有修完,故而一段一段的。但这工事也有大用,翠弘山那边的,就抵挡住了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林奕。那林奕的尸体还没有埋呢,将军说他们有些交情,还是等开春后送回京都……”
他说到这里噤声,似乎知道自己说了错话。
“调转马头,”车帘放下,李棠摸出袖中匕首,斥令车夫,“去翠弘山。”
说是山,其实不过是土坡而已。
土坡的一侧有高高的防御工事。
土坡之上种了许多红皮云杉,这树极高大,极笔直,如通往神界般耸入天际,让人只觉得自己渺小无力。
陈琉璃搀扶着李棠走下马车。
薄薄的一层云雾笼罩树林,不知是不是幻觉,总觉得林中的雪下得有些慢。
垛城县令闫河清躬着身子,满脸担忧道:“不久前林奕带百人残兵逃进山林,都没能活着出来。那里面不是公主殿下该去的地方……殿下还是……”
“滚。”李棠抬脚向前,似要杀人的阎罗。
“你们不准跟着。”她向前去,前路有她要的答案。
云杉一棵棵退后,陈琉璃心惊胆战地跟着李棠。
空中似有云霭,更多的是雪。
李棠赤红色的大氅被风吹动展开,下摆擦过地面泛起猩红的细雪。那红色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不久前才凝固的鲜血,浸入雪花。
只百步远,李棠便走入人间地狱。
断开的刀枪剑戟、拖拽时掉落的名牌,因冻土无法挖大的浅坑,以及坑中,薄土覆面的人。
李棠勉强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名牌。
小小的木牌上覆满冰霜。
“并州李泽,五营三队。”
这是大夏的名牌,这是大夏的兵马。
她嘴唇紧抿向前,在百人死尸后,看到身穿绣着金色卍字纹玄青衣衫的成欢,远远的站着。
“卍”字。
“其光晃昱,有千百色”。
这是佛教的瑞相,这是慈悲、是大道、是吉祥海云相。
他怎么敢!
李棠咬牙切齿向前。
她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成欢也看到了她。
他高高地站着,风雪扑在他的肩头,他那么好看的脸引人憎恨,他轻声开口道:“李棠。”
没有解释,没有说为什么。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他真的自立为王,真的奴役百姓,真的屠杀将士?
他为了什么?
“李棠,”成欢笑着,那笑里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有将为人父的激动,有没有说出口的甜言蜜语,“你不要生气。这天下,是你的了。”
这天下……
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日在床头,他问她:这天下若是你的,会怎样?
可她回答:这天下是百姓的。
百姓,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语,而是田间耕种的农夫,是做生意糊口的商人,是日出而作终年不休只为太平人世填饱肚子的普通人。是哺育孩子的女人出门做工的男人。更是,她身后死去的大夏军人。
李棠的心揪痛一瞬,她的手却迅速向下放在肚子上。
在那里,有一点温热,伴着疼痛从腿间滑落。
是要……生了吗?
她出门时带了稳婆,稳婆说,若先疼痛则母子平安,若先落水则凶险莫测。
很快,令人战栗的疼痛席卷全身,在收紧肚皮的瞬间,如一把刀刮过她的骨头。
李棠的脚步停下。
她扶住神情恐惧的陈琉璃大口喘气。
陈琉璃的身体却很僵硬,她的目光怔怔落在远处。
那里丢弃着一顶帽子,帽子被鲜血染红。帽檐上,有一朵残花。
陈琉璃惊叫一声扑向前去跪倒在地,双手似乎要去捧那顶帽子起来,却终于只是呆呆跪着。
天地似乎在此时瞬间崩塌,把理智尽数碾压毁灭。
李棠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她还有十步,十步,就到她的丈夫身边。
十步,就可以履行她作为大夏朝公主的职责,为百姓,为社稷,铲除奸佞。
“你,为了什么?”
李棠的声音虚无缥缈,低得她自己都听不到。
“为了让我杀你,对不对?”
她眼中蓄满泪水,在疼痛中不能自抑。
“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杌律,要我杀你?”
她刺出匕首。
成欢没有躲。
鲜血像烛泪般落下,在地面汇聚成小小的一团。那团红色如一面镜子般投影出两个人。
成欢的手轻轻伸出,握住了李棠冰冷的手指。
好久不见了,真的好想你啊。
但他没有表白,他只是握紧李棠的手刺深一分,看着她露出沉醉的微笑。
“我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