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很生气。她的女儿安妮塔订婚了,她知道自己本应为此感到高兴。她也挺喜欢自己的准女婿,但她正在和女儿吵架。她说话时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表,愤怒写在脸上。她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寻找目标,我怀疑有时候目标就是我。我猜测在她的愤怒之下是搏动着的受伤之感,我需要充分理解并记住这一点,以保持对她的共情。
我承认我们之间的差异巨大,特别是对待家庭的态度截然不同。我是一名不去教堂的白人基督徒,秉持西方信仰,倾向个人主义,注重自力更生,独立自主。而她是个印度教徒,信仰集体主义,依赖群体和权威。我能理解责任感是她的一贯态度,轮不到她去质疑责任感,作为一个女儿、妻子和母亲,她的责任就是遵守几代人制定下来的准则。我本能地带有偏见,她会不时地纠正我。从莉娜对我说话的独断方式可以看出,毫无疑问,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对不同的观点毫无兴趣。她很乐于纠正我。我请她告诉我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
三十五年前她从印度来到英国,嫁给出身豪门的德文。因为是包办婚姻,莉娜在订婚之前没有见过对方,她着重强调了这一点,似乎要证明她在那个年龄的顺从。她说这话时下巴前倾,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整齐地上下摆动。莉娜在这里生活美满,她为自己的家庭感到骄傲——婚姻幸福,育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安妮塔是他们的小女儿,她是一名律师,也是最后一个结婚的孩子。莉娜在家族企业里工作,负责内务,同时管理他们的慈善事业。
德文不知道怎样解决她与安妮塔的争端,所以建议她来找我。莉娜说话时,气愤的情绪在体内回荡,如同竖起愤怒的盾牌将所有人都推开。她的每个想法都被愤怒这个过滤器处理并影响了。我能感觉到愤怒在她体内燃烧,她关掉了其他所有情感,封闭了亲切和温暖。她描述自己与安妮塔的冲突时,就像着魔一样要在脑海中对她进行立案诉讼,把她彻底击败,大有排兵布阵的架势。她的愤怒寻求行动,但她无法完全采取行动,于是愤怒被卡在了体内。现在她完全不讲道理,也没有缓和的空间,我需要让她充分表达出来。
我不想通过与她共谋来煽动她的愤怒,然后将我的义愤(虽然我没感觉到)叠加给她。我想让她知道,我已经听取了她的感受,并尽可能准确地考虑了她的观点和愤怒,让她知道我了解她有多苦恼。争辩并不能驱散愤怒,只会火上浇油。现在需要的是倾听和理解,以减弱愤怒的火力。
她们争论的核心是爱、分离与权力。争论围绕着她们各自设想的婚礼形式而展开。莉娜想办一场完整的传统印度教婚礼,所有家族成员和朋友都要在场。安妮塔则想要一个简单的婚礼,没有那么多华丽的仪式,只有她自己熟识的朋友和家人出席。进一步的问题是是否要在印度举办一场传统婚礼,她们根本没有讨论,因为知道这会带来更多冲突。
过去的几个星期,莉娜以不同方式说了好多遍同样的事。她认为女儿的自私、傲慢和一意孤行令人生厌。她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去适应更西方的文化,但她仍保有对生活至关重要的核心信念,这与印度母亲的传统观念尤其一致。我问莉娜,她的女儿在某种程度上淡化了印度传统,不忠于她们的印度身份,为此她是否感到愧疚?
她点头认可,表示不想辜负母亲倾注在自己身上的骄傲与信任,但我发觉她有一瞬小孩做错事的心虚感。安妮塔为自己的想法而战,反抗家庭的观点,莉娜认为这是不对的,而且深受其扰。这威胁到了她对家庭的团结感。莉娜批评她的女儿,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是爱她的一种方式。“别人谁会在乎呢?”她告诉我,“在印度没有私人空间,没有私人决定,没有私人看法。我们紧紧抱团以求生存。每个人都知道别人在干吗,每个人的意见都会被采纳。我们没有意见分歧,也没有关闭的门。”在她们上次的谈话中,莉娜强烈要求一场传统婚礼,而安妮塔则摆出一脸蔑视的神情。莉娜在描述这段刺痛回忆时,我能看到她眼神中的不安。她怎么能如此不尊重母亲?莉娜醒来后一直在回想,一整天脑海里都在跟女儿斗争。我温和地评论说她一定感觉很孤立,很疲惫,她点头同意。
进入莉娜的精神世界后,我能体会她的激动,我感觉她对安妮塔的爱与安妮塔的拒绝给她带来的痛苦不相上下。我开始怀疑莉娜的坚强是否掩盖了她早期的脆弱。我向她描述了愤怒的不同来源,它源于她的过往经历,而这些经历是如何被安妮塔深刻地挑战。她孩童时的记忆由强硬的母亲和祖母所支配,她虽然深深地爱着她们,但又对她们敬畏不已,如果她不是完全顺从,就会受到激烈的责打。莉娜的出身与强势女性一脉相承,但这些女性几百年来又屈服于男人和责任的召唤。她年轻时惶惶不安地来到陌生的国度,进入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家庭生活,时刻谨记要对传统规则完全尊重。她的另两个孩子都没有带给她这样的感觉,他们的婚礼如她所愿——简单干脆。两个家庭结合在一起,涉及的是所有人,而不仅是夫妻双方的选择。
我能看到她对安妮塔感到震惊,这曾是与她最亲近的孩子,从小生活优渥,现在竟然坚定地违背她的要求。与养育之恩相比,这个要求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安妮塔的固执使她困惑。莉娜坚信,作为安妮塔的母亲,她有绝对的权威要求她服从。不过,权威的背后是她的脆弱,是关于她作为母亲的失败:她究竟做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才会有个这样的女儿?
莉娜与安妮塔的关系正在恶化。她们之前在厨房里吵了一架,起因是莉娜评论了安妮塔的新发型。我能从她重复事件的语气中听出,她看似无恶意的一句“我看到你剪了个新发型”充满了批评之意。安妮塔重重放下手中的杯子,看向莉娜的目光冰冷且充满厌恶,说了一句“你怎么敢这么说”就摔门而去。莉娜觉得那副表情中传达了很多没说出的话:“你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你!我非常不喜欢你!”
从那以后安妮塔就拒绝跟自己的母亲说话,也不回消息和电话。这让莉娜感到震惊。她告诉我这些时,我能看到在她的愤怒和困惑之下,掩藏着的更多是伤痛。我能深切感受到安妮塔言语中的冲击力。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莉娜感觉内心好像在进行一场战斗,大多数清晨,她都在泪水中醒来,但随后就开始一天的工作,疯狂忙于无休止的会议和实地考察,用各种活动来麻木自己的痛苦。
尽管莉娜没说出口,但我能感觉到她想与女儿保持亲近的渴望。她感受到的痛苦,表现出来的愤愤不平,其实源自她对可能失去安妮塔的恐惧。我能感觉到她在担心未来,而我正在努力探究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遇到了些微的抵抗,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点头,但却毫无情绪上的反应。我意识到她不想感受因失去最后一个孩子而留下的空虚之痛,她想尽快切换到“下一件事”,让她既能保持正确,又能再次开心起来。然而她没有这样做的情感推动力,因为她一直以来的做法就是抓紧不放。
我不知道更西方化的态度能否帮助她理解,孩子终究要长大成人,最后离家独立生活。我说话时,莉娜转过脸去。我希望能触达她的内心,作为女性和母亲,我能了解她的感受。我想让她明白,我清楚对孩子放手是多么艰难……没有结束就没有新的开始,我们必须经历中间的阶段,体验未知的混乱和动荡。我坚持的观点是,作为父母我们需要学习调整自己的位置,退后一步,让子女为自己的生活做决策,允许他们主动离开,在给予自由后,他们会再次选择回到我们身边。只要她能改变看待安妮塔的方式,就能促使安妮塔改变。双方关系确实重新调整了,但彼此的爱是不变的。
在接下来几周,我觉得需要重点关注她与安妮塔在更广泛的层面上的关系。关于婚礼的态度分化已经让她们迷失了方向。我建议莉娜给我看看安妮塔小时候的照片。她为这个想法感到兴奋,她喜欢那些照片。当她把照片带来时,我能看到安妮塔刚出生时埋在妈妈怀里,莉娜脸上则是为人母的喜悦,她沉溺在对她最小的孩子的爱里,想倾注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她。前两个孩子没能带给她这种愉悦。她一边说,一边缓慢地浏览照片,我几乎可以嗅到母亲与新生儿之间的深厚情谊,彼此的肌肤紧紧依偎。在其他节日和生日的照片中,我能看到一个快乐的小孩,搞怪而开朗,看起来跟她母亲很像——做鬼脸,跳舞,反而在青春期时显得比较安静。在我看来,这意味着许多导致成年子女与父母之间必要分离的冲突都没有得到解决。我还想知道,过着像西方的年轻女孩一样的生活的同时,安妮塔向母亲隐藏了多少,才能成为她母亲梦想中、口中所说的那个“完美的传统女儿”。
我从照片中抬起头来,阐明我看到的莉娜对安妮塔强烈的爱。我想方设法说出,在她的脑海中,爱在受控状态下是可以互换的。安妮塔曾经反对她,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想成为一个成年人,并且很快就要成为人妇。安妮塔作为妻子和成年人的身份,同时受到西方教育和印度传统的影响,两者她都想保留。在我看来,莉娜不自觉地将安妮塔的婚姻视为对母女关系的威胁,想要通过掌控婚礼的主导权,重获对彼此亲密关系的控制。她将爱和顺从混为一谈,如果安妮塔不听话,她就是不爱母亲。
我这样说时,莉娜僵住了。她的脸看起来年轻却又饱受挫折。我向她描述了我所看到的问题,然后指出她长时间没有呼吸了。莉娜深吸一口气,然后绷紧了身体,短促地呼吸起来。她不太能承受去了解自己最大的恐惧。她的沉默显示出她不再有把握,不再确信自己处在正确的立场。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两腿交叉又分开,好像她的一部分可以承受坚持或放弃的牵引,另一部分则不能。我告诉她我并不想强迫她往哪个方向走,我了解她两难处境的复杂性。我希望通过提醒让莉娜考虑她们母女的整体关系,这样或许能让她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更清晰的认知。莉娜点点头。变化的过程虽然令人不快,但已经开始。
在庆祝莉娜儿子生日的家庭宴会上,安妮塔一句话也没跟她说,但对其他的家庭成员亲切、热情,尤其是对她的父亲——他们的亲近与莉娜和安妮塔的疏远营造了整个房间的氛围。我能感受到莉娜的嫉妒与愤怒。我问莉娜心里觉得怎么样,她将手放在胸口,感到憋闷,喘过这口气时发出了困兽一样的声音,安静而痛苦。我让她坚持住,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这表明她僵硬的情绪开始放松下来。
接下来的几周,莉娜一直身体不适。她感到头痛、肚子痛,背部也不舒服。我告诉她要聆听身体的信号,问她对此怎么想,身体可能要告诉她什么。我建议她开始运动,缓解焦虑,养成能帮助她平静下来的习惯。这对莉娜来说并不自然,她知道如何依靠毅力和决心克服困难,对于照顾自己却一窍不通。责任是她长期以来的行事规则,她从未满足过自己的需求,甚至不了解自己有什么需求。她开始不情愿地去上瑜伽课,更值得注意的是,她开始写作,这对她愤怒满溢、嗡嗡作响的脑子来说是一个出口。她对自己笔下写出的东西大吃一惊,她在日记中写道:“我从未被人问过自己的需求、感受、想法,或者我想要什么。我从未对我的母亲提出过异议或要求。”
这让我们得以探索她在孩提和青年时代的沉默。它可能已经传承了二十代,从母亲到女儿,很大程度上也从她传给了安妮塔。如果她们没有来到另一个国度,沉默可能会继续如此毫无争议地传承下去,然而现在安妮塔有了不同的期望。这是她们困境的核心,因为莉娜无法理解这种沉默给自己造成的情感代价。当她作为母亲想要影响自己的女儿时,她再一次没有被聆听,没有被允许来做出决定。感觉就像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被压迫,如今受到的压迫则来自年轻一代。我们的工作就是帮助她更全面地了解内心正在发生的各种情感,它们通常是冲突。
我让她告诉我她丈夫和其他家庭成员怎么想。她叹息着,转动着手表。他们想要这场分歧尽快结束。她丈夫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婆子。她感觉与所有人都疏远了。我告诉她,想要保持“正确”会多么孤独和愤怒。最后,我觉得可以告诉她,我怀疑在她的愤怒之下,是一种原始的身体号叫,超乎了她的思想,她不想让女儿离开,那是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宝贝。这就像她在为自己想要的完美女儿哀悼,却无法接受她真实拥有的女儿,这个女儿想让自己世界的中心从母亲转移到丈夫身上。她的感情如此强烈,一定吓坏了她女儿,我对此表示同情。她多么想通过失去女儿带来的伤害,来惩罚,甚至是摧毁这个世界上她曾最爱的、最想要保护的孩子。然而,发泄出的愤怒伤害了彼此。
莉娜把量身定制的外套拉到胸前,好像要作为抵挡我言辞的盔甲,不过她一直沉默着,她在接受我的看法,或者至少接受了一部分。
漫长的五分钟过后,她平静地开口问我应该怎么做。我同样平静地回复她,关键不在于她应该做些什么,而是她能允许自己到哪一步。她能既允许自己渴望不放开女儿,又允许女儿有一些独立性吗?她能让安妮塔保持自我,而不是成为她想象中应该成为的孩子吗?我承认这非常令人困惑,因为安妮塔成长于两种文化中,而且她以自己的方式来判断怎样过一种既是印度又是英国的生活。
莉娜像小孩受到挫折一样跺着脚,将手捂在耳朵上,像是要按着头防止它爆炸。我让她闭上眼,然后呼吸。通过放松训练,我要求她将身体保持紧绷,在几分钟内挤压每块肌肉,然后放松,最终松弛下来。随后再进行一轮放松练习。我能看到她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刻,而是让她的身体好好放松的时候。她无声地离开,在这之前没有抗拒我的拥抱,当我抱着她时,她高大的身躯不停颤抖。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了解到,莉娜从我这里结束治疗后,给正在开会的德文打电话,让他回家去陪她。这是破天荒头一次。她需要他的拥抱,闻着他胡椒味的头发,感受他怀抱的温暖,她胸部的压力减轻了,感到全身心充满了安全感。他倾听着她长篇大论的失落与悲伤,愤怒和伤害从她体内流淌出来,落在他逐渐湿透的肩膀上。她哭了很长时间,泣不成声。他表现得很体贴,一直抱着她,给她沏了一杯茶。她感到平静多了,对此觉得很惊讶。他们一致同意,要一起去看安妮塔:他们需要找到前进的方向,无论这看起来多么艰难。
莉娜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满骄傲和温暖,我以前从未见过。人生不同阶段之间的过程可能会无比漫长,有时却又异乎寻常的简单。在这个例子里,莉娜发生了真正的改变,在丈夫的支持和爱护下,她能想象未来他们是亲密的一家人,而她不必要紧抓着不放。他们与安妮塔见了面,双方就婚礼的方案达成了妥协。安妮塔对她仍有隔阂,她们的关系肯定还有些紧张,但是她们已经克服了最大的障碍,并且有了前进的计划。莉娜爱死这样的计划了。
我能感受到体内的紧张感开始缓解。我告诉她我的信念,即父母对成年子女幸福生活的影响力通常被低估了。当然,这种关系需要重新设定,力量平衡需要重新调整,但归根到底,子女永远是父母的孩子。我想让莉娜知道,她可以使用自己的力量来配合安妮塔,而不必对她进行掌控。我谈到争论的重要性,话说出来总比按捺在心中要好。争论的方法有很多,可以争辩观点,但不要攻击对方。亲密关系可能带来坦诚的分歧,需要留出时间来冲淡不适感。争论从来不是问题的关键,补救关系的能力才是。
我谈及了她女儿结婚的象征意义。从心理上说,对莉娜而言,这是她身体开始衰老的象征,她必须放弃年轻时不自觉的长生不老的梦想。作为补救,她需要认识到母女间代际传承的治愈能力,甚至她未来的孙辈,这些才是青春和美丽常驻的所在。
莉娜没有必要再来见我,她允许自己做出改变,认为我们的治疗已经结束了。我也希望如此,祝她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