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是佛教重要的修行方法,随着佛教忏悔经典的传译,忏悔仪式逐渐被纳入中国佛教徒的信仰生活中。但是,忏法之所以具有中国佛教的特色,其原因在于受到中国本土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儒家、道教思想的影响。在魏晋南北朝三教论争的时代背景下,中国佛教的忏法是高僧们在印度、西域原有忏悔仪式的基础上,参照并吸收中国“礼”文化的表现形式而逐步建立起来的。
佛教制度的中国化,始于道安。《高僧传·道安传》说:
安既德为物宗,学兼三藏,所制僧尼轨范、佛法宪章,条为三例:一曰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二曰常日六时行道,饮食唱时法;三曰布萨差使,悔过等法。天下寺舍,遂则而从之。
早在三国曹魏时代,昙摩迦罗与昙谛实行授戒法,但未臻完备。道安在邺都时,即有意致力于戒律,因战乱而未达成心愿。从襄阳回长安后,请竺佛念译出《十诵律比丘戒本》,整备佛教制度。
道安制定僧尼轨范,是基于现实要求的。西晋元康七年(297)译出的《渐备经》,其中《渐备经十住胡名并书叙》说:
泰元元年(376),岁在丙子,五月二十四日,此经达襄阳。释慧常以酉年(373)因此经寄互市人康儿,展转至长安;长安安法华遣人送至互市,互市人送达襄阳,付沙门释道安。襄阳时,齐僧有三百人,使释僧显写送与杨州道人竺法汰。
随着僧徒的增多,建设僧团制度势在必行。但是,当时戒律传译未足,如上面的序所说:“云有五百戒,不知何以不至,此乃最急。四部不具,于大化有所缺,《般若经》乃以善男子、善女人为教首,而戒立行之本,百行之始,犹树之有根,常以为深恨。”道安遇昙摩侍而大喜,于是根据戒律与听到的西域僧团制度制定了僧尼轨范。
但是,后世对道安僧尼轨范的具体内容则解释不同。《出三藏记集》卷十三《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记载“《安法师法集旧制三科》第二十一” ,《法苑珠林·呗赞篇》说:“昔晋时有道安法师,集制三科,上经上讲布萨等。先贤立制,不坠于地,天下法则,人皆习行” ,赞宁《大宋僧史略》则这样记载:
晋道安法师伤戒律之未全,痛威仪之多缺,故弥缝其阙,埭堰其流。立三例以命章,使一时而生信。一、行香定座上讲,二、六时礼忏,三、布萨等法。过逾此法者,则别立遮防。
赞宁认为,道安僧尼轨范的三科即:一、行香定座上讲,二、六时礼忏,三、布萨等法。而《法苑珠林》的记载则缺“六时行道”。
但是,汤用彤强调,道安的三科是上经、上讲、布萨等。 《法苑珠林·说听篇·仪式部》引用《三千威仪经》,提及比丘“上高座读经”,应该具有的威仪:一、当先礼佛,二、当礼经法上座,三、当先一足蹑阿僧提上正住座,四、当还向上座,五、先手按座乃却座;已经坐下的威仪:一、当正法衣安座,二、揵稚声绝当先赞偈呗,三、当随因缘读,四、若有不可意人不得于座上嗔恚,五、若有持物施者当排下著前。 汤用彤认为,“上高座读经”即是“上经”,即是上高座转读之法。因为,在讲经之前,先要转读经典。道宣在《广弘明集·悔罪篇》中说:
道安慧远之俦,命驾而行兹术。至于侯王宰伯咸仰宗科,清信士女无亏诫约。昔南齐司徒竟陵王制布萨法净行仪,其类备详,如别所显。今以纸墨易繁,略列数四,开明悔过之宗辖焉。
如果说道安的僧尼轨范是中国佛教奠基时期的纲要性探索,慧远则在继承道安的基础上,对僧制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规定。在《出三藏记集》中保存下了当时慧远所制定制度的有关名称,如《法社节度》《外寺僧节度》《节度》《比丘尼节度》(《出三藏记集》载陆澄《法论目录》各载其序)等 ,这些名称提示我们,当时庐山僧团关于比丘、比丘尼、外寺僧、结社等方面的制度已有全面的制定。然后,是齐竟陵文宣王撰《净住子净行法门》、梁武帝撰《慈悲道场忏法》等,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佛教忏法开始出现。但是,道安僧尼轨范具体内容无从知晓,如元代念常《佛祖历代通载》记载道安“著《僧尼轨范》及法门清式二十四条,世遵行之” ,僧尼轨范对后世的影响可见一斑。
对于僧尼轨范的第三“布萨差使悔过等法”,道宣《四分律行事钞》提到“普照沙门道安开士撰《出家布萨法》,并行于世” ,这是依律典而制定的僧团布萨诵戒法。在现存藏经中,在道安之前译出的律典有:后汉安世高译《佛说犯戒罪报轻重经》一卷、《大比丘三千威仪经》二卷、吴支谦译《佛说戒消灾经》一卷、曹魏康僧铠译《昙无德律部杂羯磨》一卷、曹魏昙谛译《羯磨(出昙无德律)》一卷。但是,最令道安欣慰的是竺佛念译《鼻奈耶》十卷。道安《鼻奈耶序》说:
经流秦地,有自来矣。随天竺沙门所持来经,遇而便出于十二部,毗曰罗部最多。以斯邦人庄老教行,与方等经兼忘相似,故因风易行也。道安常恨,三藏不具,以为缺然。岁在壬午,鸠摩罗佛提赍《阿毗昙抄》、《四阿含抄》,来至长安,渴仰情久,即于其夏出《阿毗昙抄》四卷,其冬出《四阿含抄》四卷。又其伴罽宾鼻奈,厥名耶舍,讽鼻奈经甚利,即令出之,佛提梵书,佛念为译,昙景笔受,自正月十二日出,至三月二十五日乃了。凡为四卷,与往年昙摩寺出戒典相似,如合符焉。于二百六十事疑碍之滞,都謏然焉,上闻异要,焕乎可观焉。二年之中,于此秦邦三藏具焉。
道安对汉地经律论三藏的具足,非常盼切;尤其热心于戒律的完整,致力于佛教制度的建设。随着印度、西域外国僧人的增多,长安佛教界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地方的僧团制度;而且,随着律典的译出,中国僧人对戒律的认识亦逐渐提高。所以,布萨等僧团制度亦被引入寺院的生活中。布萨即是出家僧尼每半月集会一次,诵习戒本,并反省自己有无违反戒律的行为,如有犯戒,应当众忏悔。“差使”即是僧团的差使制度,如有外寺比丘或比丘尼请教诫等内容时,僧团的派遣方法等;“悔过法”即是比丘犯戒后,僧团为行摩那埵等惩罚办法。戒律的“悔过法”与后来中国佛教的忏法仍然有本质的区别,戒律的“悔过法”是通过僧团的羯磨作法而实行的忏悔。
依慧皎《高僧传》:“昔草创高僧本以八科成传,却寻经导二技,虽于道为末,而悟俗可崇” ,慧皎发现“经师”“唱导”二科具有化世的作用,于是加入成为十科。依《高僧传》的“诵经”“经师”“唱导”三科,可见初期佛教的诵经、唱导直接影响了南北朝末期、隋代佛教忏法的制定。道宣在《续高僧传》中,将“诵经”改为“读诵”,而“经师”与“唱导”合并于“杂科声德篇”。
《高僧传》的“诵经科”记载僧人大都是苦行、诵经、礼忏、习禅而获得感应。依他们所诵,有《法华经》《维摩经》《十地经》《思益经》《大涅槃经》《金光明经》《首楞严经》《大品经》《金刚般若经》等,其中以《法华经》《维摩经》为主要修持经典,可见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经典流行状况。如释普明(晋代约 371—455)以“忏诵为业”,诵“《法华》、《维摩》二经” ;释法宗因射孕鹿,悔悟出家,“蔬苦六时以悔先罪”,又“诵《法华》、《维摩》” ,可见诵经与忏悔紧密相连。
在斋会中,南北朝的佛教徒一般都是先礼忏,然后“宣唱化导”。唱导的礼仪来自印度与西域,《大宋僧史略》说:“唱导者始则西域,上座凡赴请,咒愿曰,二足常安,四足亦安,一切时中皆吉祥等,以悦可檀越之心也。舍利弗多辩才,曾作上座,赞导颇佳,白衣大欢喜,此为表白之椎轮。” 可见,唱导是耆宿大德应邀受供时,为檀越施主祈求吉祥,念诵回向,为施主做种种赞叹咒愿,便以赞叹、宣唱的方式表达。“唱导”即是表白之意。慧皎《高僧传·唱导篇论》曰:
唱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斋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先明三世因果,却辩一斋大意。后代传受,遂成永则。故道照、昙颖等十有余人,并骈次相师,各擅名当世。
慧皎对唱导的源流进行了解释,最早佛法初传时的集会,即是唱念佛名而礼拜;待礼到中夜疲倦时,则礼请大德说法。慧皎认为,中国佛教中最早升座唱导的是庐山慧远(334—416),在斋会中慧远亲自领导,先谈三世因果,再述斋会的意义,于是形成唱导的规则。慧远之后,诸师争相学习,蔚为时尚。
作为唱导师,必须博学、出口成章,能够“指事适时,言不孤发”,如道照(368—433)为宋武帝唱导,略述人生“百年,迅速迁灭”,“苦乐参差,必由因(召)果”,于是感动武帝而赏赐他三万钱。 慧璩,“读览经论,涉猎书史,众技多闲,而尤善唱导;出语成章,动辞制作,临时采博,罄无不妙诣”,慧璩能临机应变,出口成章,后受宋武帝赏悦,为“京邑都维那”。 同时,唱导还需要“善诱”,如昙颖“诵经十余万言……性恭俭,唯以善诱为先,故属意宣唱,天然独绝”,昙颖的个性是谦恭又勤俭,擅长于诱导众生,故独钟于唱导。
所以,慧皎总结,唱导贵四事——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据”,此即是唱导师必须具备的四种条件。唱导师的声音如钟鼓,用来警醒大众;谈吐得当,不得有错误,能够适合当时在场听众的根机,即是“辩”;“才”是指唱导师的才气,比如文章要用词华丽、具有文采;“博”指唱导师必须博览经论与世间的书、史。而且,对于不同的听众对象,必须采取不同的唱导方式:一、对出家五众,应该“切语无常,苦陈忏悔”,从而令其精进于道业;二、对君王长者,应该“兼引俗典,绮综成辞”,用僧人的博学与文雅的辞藻,令高位者因生起恭敬心而得度;三、对一般百姓,直接讲说生活周遭所发生的事;四、对山中匪徒,直接明白地陈述罪状。如果唱导师既“知时知众”,又辩才无碍,其唱导则能恳切感人,甚至感化飞禽走兽等众生,这也是最上等的度众方式。
布萨、唱导皆与忏悔有关,而且这些都是通过斋会的形式而完成的。“布萨”的汉译即为“斋”,是清净、发露忏悔的意思。因为,布萨的起源与斋日有着密切关系,僧团于斋日的主要活动为说戒、清净忏悔;主要的活动内容为说戒,清净忏悔;另外,在家信徒则于六斋日之际,一日一夜持八关斋戒,其中,过午不食是斋戒的核心所在。唱导则是斋会过程中的活动之一,通过宣唱、转读经典,实现净化身心、忏悔业障的目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斋会,是印度斋戒制度的直接延续,并与中国的传统“礼”文化及道教的斋醮相结合,于是逐渐形成中国独有的斋仪制度。
佛教传入汉地,早期便是以灵异与斋戒为主要形式,如后汉明帝时代的楚王英“学为浮屠,斋戒祭礼”,因此明帝下诏:“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 而且,斋戒与烧香礼请相结合,如《高僧传·康僧会传》记载:“乃共洁斋静室,以铜瓶加凡烧香礼请”。赞宁《大宋僧史略》说:
自佛法东传,事多草昧,故《高僧传》曰:设复斋忏,同于祠祀。魏晋之世,僧皆布草而食,起坐威仪,唱导开化,略无规矩。
斋戒制度传入汉地,在流传过程中,日益成为庶民佛教的一种象征,也是大乘佛教积极入世的精神体现。
对于在家佛教徒来说,八关斋是经常举行的佛教修行仪轨。如《广弘明集》卷三十收录了支遁(314—366)的《八关斋诗序》《五月长斋诗》《八关斋诗三首》,叙述了僧人与在家信徒一起修习八关斋的情形。《八关斋诗序》说:
间与何骠骑期当为合八关斋,以十月二十二日,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三日清晨为斋。始道士白衣凡二十四人,清和肃穆,莫不静畅。至四日朝,众贤各去。
斋会活动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形式多样,时间或场所皆未固定或统一。《法苑珠林》记载,元嘉二年(425)九月,道冏于洛阳,集道俗四十余人,作普贤斋,修行一周以上;第二年(426)十二月,在白衣家又作普贤斋。 元嘉九年(432),浔阳张须元家设八关斋,道俗数十人参加。 僧人、在家信徒二十四人,集会共修八关斋。
出家人参与八关斋,因为在家信徒是依僧人而得受八关斋戒;其次,僧人领导、主持斋会的活动。因为,八关斋戒是在家信徒受持出家戒,过出家僧人的清净生活,所以必须有僧人的说法开示、指导,才能如法如仪。但是,八关斋戒的修行逐渐出现形式主义,如沈约(441—513)于天监八年(509)《舍身愿疏》的感慨:
开以八支导彼清信,一日一夜同佛出家。本弘外教,事非僧法,而世情乖舛,同迷斯路。招屈名僧,置之虚室,主人高卧,取逸闲堂,呼为八关,去之实远。虽有供施之缘,而非断漏之业。
贵族邀请名僧到自己家里,然而贵族自己懈怠堕落,所以虽然有布施、供养,但属于有漏之业。
同时,在八关斋戒会中,亦会出现烧身、讲经等其他活动。如《高僧传·慧绍传》记载,慧绍(424—451)在临川郡招提寺欲烧身,雇人在东山石室积薪数丈高;烧身之日,于东山设大众八关斋戒,告别大众;至初夜行道,慧绍在行香后,点燃薪火。
在斋会中,讲经是经常举行的活动。《出三藏记集》卷八《正法华经后记》记载,西晋永熙元年(290)九月十四日斋日,于洛阳东牛寺,读诵、讲说《正法华经》,法会规模非常壮观。 梁武帝《断酒肉文》记载:
二十三日旦,光宅寺法云于华林殿前登东向高座为法师,瓦官寺慧明登西向高座为都讲,唱《大涅槃经·四相品》四分之一,陈食肉者断大慈种义。法云解释,舆驾亲御,地铺席位于高座之北,僧尼二众各以次列坐。讲毕,耆闍寺道澄又登西向高座,唱此断肉之文,次唱所传之语,唱竟又礼拜忏悔,普设中食竟出。
梁武帝亲自出席斋讲,时间为二十三日、二十九日斋日。在斋讲中,有法师、都讲;讲完后,又有人唱导讲经文,最后礼拜、忏悔、斋食。可见,斋会是僧俗集会宣讲经义的常行法会。
所以,斋会与布萨、唱导、礼佛、讲经、转经、忏悔等皆有关系。如《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中,收有南齐竟陵王萧子良曾经参与的关于斋的修行实践的典籍。
斋与布萨有关:
《华严斋记》一卷、《西州法云、小庄严、普弘寺讲并述羊常弘广斋》共卷、《讲净住记》一卷、《八日禅灵寺斋并颂》一卷、《龙华会并道林斋》一卷、《竟陵文宣王龙华会记》、《布萨并天保讲》一卷、《净住子》十卷上下、《净住子次门》一卷、《文宣王集优婆塞布萨记》;
斋与礼拜、忏悔有关:
《抄普贤观忏悔法》一卷、《礼佛文》二卷;
斋与戒律、受戒有关:
《竟陵文宣王受菩萨戒记》、《天保寺集优婆塞讲记》、《文宣王集优婆塞布萨记》、《开优婆塞经题》一卷、《抄优婆塞受戒品》一卷、《注优婆塞戒》三卷、《抄优婆塞受戒法》一卷、《戒果庄严》一卷、《述放生东宫斋、述受戒》共卷、《教宣约受戒人》一卷、《受戒并弘法戒》一卷;
斋与梵呗、转经有关:
《赞梵呗偈文》一卷、《梵呗序》一卷、《转读法并释滞》一卷、《竟陵文宣撰梵礼赞》、《竟陵文宣制唱菩萨愿赞》、《竟陵文宣王第集转经记》。
斋会与悔过的关联,在于受戒必须忏悔罪障。《大智度论》卷十三提及八关斋戒是“一日戒”,在三皈依后,受戒者说:
我某甲,若身业不善,若口业不善,若意业不善,贪欲、嗔恚、愚痴故。若今世若过世有如是罪,今日诚心忏悔。身清净、口清净、心清净,受行八戒,是则布萨。
诚心忏悔过去世的身、口、意三业,才能达成三业清净,从而受持八戒。所以,《法苑珠林》记载卫士度作《八关忏文》,“晋末斋者尚用之” 。
随着忏悔法门的流行、忏悔灭罪经典的译出,礼忏仪的制作逐渐成熟与完善。佛教自公元一世纪传入中国,而忏罪的经典在译经初期就陆续译出,如《阿阇世王经》(译于147—186年间)、《舍利弗悔过经》(译于148—170年间);《出三藏记集》记载,魏文帝时,支谦于黄武初年至建兴年间(221—237)曾译出《悔过经》一卷,并有注:“或云序十方礼悔过文”。 所以,忏罪经典的传入,应当算相当早。东汉至六朝以来的忏悔经典从大藏经中检出,总有61部 ,如此丰富的忏悔思想经典的译出,必然会带动礼忏仪的兴起。
中国佛教礼忏仪的制作,最早开始于北魏的玄高(402—444)于太延五年(439)为太子晃而作的“金光明斋”,刘宋的僧苞(?—452/453)作“三七普贤斋忏”。《历代三宝纪》卷十记载,梁朝宝唱于天监十六年(517)作《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并在宝唱所著的八部作品后,加上说明:
帝以国土调适住持,无诸灾障,上资三宝,中赖四天……故天监中频年降敕,令庄严寺沙门释宝唱等总撰集录以备要须。或建福禳灾,或礼忏除障,或飨鬼神,或祭龙王,诸所祈求,帝必亲览。指事祠祷,讫多感灵,所以五十年间兆民荷赖,缘斯力也。
梁武帝对中国佛教忏法的成立与发展,具有重大的贡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慈悲道场忏法》的制作,这是中国佛教最早成立的忏法。
《出三藏记集·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中,列出一些忏仪的名称 :
《咒用杨枝净水缘记》,出《请观世音经》(难提[419~]译);
《弥勒六时忏悔法缘起》,出《弥勒问本愿经》(竺法护译[266—308]);
《普贤六根悔法》,出《普贤观经》(昙摩蜜多译[356—442]);
《虚空藏忏悔记》,出《虚空藏经》(昙摩蜜多译[356—442]);
《方广陀罗尼七悔法缘记》,出彼经(法众译[402—413]);
《金光明忏悔法》,出《金光明经》(昙无谶译[412])。
由此可见,依据弥勒、观音、普贤、虚空藏、大方等、金光明等菩萨成经典所制定的忏仪,在南朝时期是相当盛行,而且是僧众日用的仪轨。
南北朝以后,王室制作忏仪非常多,《广弘明集》卷二十八《忏悔篇》中收集了南朝帝王、沈约及江总文等所作的忏文:梁简文帝撰《谢敕为建涅槃忏启》《六根忏文》《悔高慢文》,沈约撰《忏悔文》,江总文《群臣陈武帝忏文》,梁高祖撰《摩诃般若忏文》,梁武帝撰《金刚般若忏文》,陈宣帝撰《胜天王般若忏文》,陈文帝撰《妙法莲华经忏文》《金光明忏文》《大通方广忏文》《虚空藏菩萨忏文》《方等陀罗尼斋忏文》《药师斋忏文》《娑罗斋忏文》《无碍会舍身忏文》等。这些礼忏文可以看作是讲经等的开场白,因为这些礼忏文并没有具体地写出仪轨形式,而且从每一忏文皆有“今谨于某处建如(若)干僧、如(若)干日大品忏、金刚般若忏……”等文看来,应是通用于各处所行法会的文疏。从忏文中看,修忏的目的在于除障、去病、祈求护念国土、广增福田等获得现世利益,这是从中国人的要求出发,将现世安稳、远离诸难与忏悔灭罪结合了起来。
《法苑珠林》卷八十六《忏悔篇》,收录了昙迁法师(384—482)所撰《十恶忏文》,以及灵裕法师(518—605)所撰《总忏十恶偈文》。南朝末年隋初的三阶教普行《七阶名礼忏仪》,其创教者信行(540—594),曾撰《昼夜六时发愿法》。其中有《礼佛忏悔文》一卷,以称念五十三佛及三十五佛为礼忏仪式。
隋代天台智者大师以忏悔系经典为依据,将大乘佛教的理观与忏悔相结合,制作了许多忏法,成为中国佛教忏法的集大成者。智 依《观普贤菩萨行法经》制定了《法华忏法》,依《大方等陀罗尼经》制作了《方等忏法》,依《金光明经》而作《金光明忏法》,依《请观世音经》而作《请观世音忏法》。在这些忏法中,结构最完备的要数《法华三昧忏仪》。
礼忏仪的成立与发展,受到了中国儒家“礼”文化的影响。在三教论衡中,佛教受到中国固有思想的批判,即佛教被认为是“胡教”,适合于未开化的外国人的需要。而在中国这样的礼仪之邦,佛教为了适应中国“礼”文化的要求,制定了忏法。如刘宋时代慧通反驳道士顾欢的《夷夏论》中说:“若乃烟香夕台,韵法晨宫,礼拜忏悔,祈请无辍,上逮历劫亲属,下至一切苍生。若斯孝慈之弘大,非愚瞽之测也。” 佛教在中国文化的影响下,在无意识对抗中国“礼”文化的过程中,逐渐被融化了,于是产生了忏法等佛教礼仪。
《慈悲道场忏法》又名《梁皇宝忏》,或称《梁皇忏》(后皆称《梁皇忏》),相传是梁武帝所制。这是中国佛教史上诸多忏法中,最为重要的一种。其忏法仪规一直流传至今,也是现行佛教忏法中较为普遍的一种。《梁皇忏》前面的“慈悲道场忏法传”指出,该忏是梁武帝为超度已故皇后郄氏,延请当时的高僧制作而成。由于该传文提出的说法与正史的有关记载不同,故人们对该忏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
对于《梁皇忏》的作者,现代研究成果只有三种看法:(1)周叔迦先生在《法苑谈丛》中肯定《梁皇忏》为梁武帝亲自纂集; (2)周叔迦先生在《释典丛录》中却认为《梁皇忏》为宝唱所撰; (3)印顺法师认为《梁皇忏》为元代所编,是假借梁武帝的名字来推行的。 在这三种看法中,周叔迦先生的第二种看法及印顺法师的观点对我们有重大的启发。
周叔迦先生认为,梁武帝所制忏法有二本:一者《六根大忏》,二者《六道慈忏》,同时认为后者即是现存的《梁皇忏》。周先生认为,《大唐内典录》中记载“梁宝唱撰有《众经忏悔灭罪法》三卷”,此书便为《梁皇忏》,而三卷与现存十卷只不过是分卷不同而已。《历代三宝纪》卷十一说:
《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或四卷,十六年,并见《宝唱录》。……帝以国土调适,住持无诸灾障,上资三宝,中赖四天,天下藉龙王众神祐助,如是种种,世间苍生始获安乐。虽具有文,散在经论,急要究寻,难得备睹。故天监中,频年降敕,令庄严寺沙门释宝唱等总撰集录,以备要须。或建福攘灾,或礼忏除障,或飨神鬼,或祭龙王,诸所祈求,帝必亲览。指事祠祷,讫多灵感,所以五十年间,兆民荷赖,缘斯力也。
后来,道宣的《大唐内典录》沿袭了《历代三宝纪》的说法,在《大唐内典录》卷四中说:“《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宋、元、明本并且有“或四卷,十六年,并见《宝唱录》”这十一个字。 在道宣的《续高僧传》“宝唱传”中也记载了这件事:
天监四年,便还都下,乃敕为新安寺主。帝以时会云雷,远近清晏,风雨调畅,百谷年登,岂非上资三宝,中赖四天,下藉神龙。幽灵叶赞,方乃福被黔黎,歆兹厚德,但文散群部,难可备寻。下敕令唱总撰集录,以拟时要。或建福禳灾,或礼忏除障,或飨接神鬼,或祭祀龙王,部类区分近将百卷,八部神名以为三卷,包括幽奥祥略,详备古今。故诸所祈求,帝必亲览,指事祠祷,多感、威灵。所以五十许年,江表无事,兆民荷赖,缘斯力也。
所以,梁宝唱肯定撰有《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但是为什么现存大藏经中没有?智昇在《开元释教录》卷六中说:“沙门释宝唱,梁都庄严寺僧也。……十五年景申又敕撰《经律异相》一卷,唱又别撰《尼传》四卷,《房录》之中复有《名僧传》等七部,非入藏故缺不论,余并备在《续高僧传》。” 智昇没有把《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收录入藏,所以后来才没有保存下来。
周叔迦先生认为,《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就是《梁皇忏》十卷,而卷数的不同只是分卷不同而已,并且将三卷本与十卷本互相对照,表格如下: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知道,宝唱曾经撰《众经忏悔灭罪方法》三卷,而且梁武帝也亲自依此忏法而礼忏除障。
上面是从目录及“宝唱传”中了解到的梁武帝礼忏的情况,同时我们在《续高僧传》卷二十九“兴福篇第九”发现,道宣对忏法在进行评论时,曾经谈到:
梁初方广,源在荆襄。本以厉疾所投祈诚悔过,哀兹往业悲恸酸凉,能使像手摩头,所苦郯然平复,同疾相重遂广其尘。乃依约诸经,抄撮指部。击声以和,动发恒流,谈述罪缘,足使汗垂泪泻;统括福庆,能令藏府俱倾。百司以治一朝,万化惟通一道,被时济世,谅可嘉之。而恨经出非本,事须品藻,六根大忏,其本惟梁武帝亲行,情矜默识。故文云:万方有罪,在予一人。当由根识未调,故使情尘滥染。年别广行,舍大宝而充儓仆。心力所被感,地震而天降祥。是称风靡,郁成恒则。有陈真观,因而广之,但为文涉菁华,心行颇淡。
道宣在这段话中说明了南朝忏法的形式及其作用,即忏法是抄集诸经而成,然后再随着经义,叙述自己的犯罪因缘,由于内心的忏悔而使外现汗垂泪泻。并且,道宣对梁武帝所行的《六根大忏》进行评论,即《六根大忏》本来只是梁武帝本人亲行,后来由于得到感应,广泛地传播到社会,成为一般礼忏通行的忏法。道宣在这段话中还告诉我们最重要的一个信息,那就是陈代真观增广《六根大忏》,但是由于文采华丽,反而使忏悔的本意变得淡薄了许多。
在赞宁的《宋高僧传》中也说到这件事:
昔者齐太宰作《净住法》,梁武帝忏《六根门》,澄照(道宣)略成《住法图》,真观广作《慈悲忏》。……自淮以南,民间唯礼《梁武忏》以为佛事,或数僧呗 歌赞相高,谓之禳忏法也。
赞宁(919—1001)不但讲到真观增广梁武帝《六根大忏》成《慈悲忏》,而且还说到《梁皇忏》在宋代淮南地区的流行情况。
所以,通过道宣及赞宁的说法可以确定,《梁皇忏》是由陈代真观增广《六根大忏》而成的,但是《六根大忏》到底应该指的是什么?我们在清代德清俞樾所著的《茶香室丛钞》第十三卷中找到了有关《梁皇忏》形成过程的详细说明:
宋钱易《南部新书》云:忏之始,本自南齐竟陵王,因夜梦往东方普光王如来所,听彼如来说法后,因述忏悔之言。觉后,即宾席梁武,王融、谢朓、沈约共言其事,王因兹乃述成《竟陵集》二十篇,忏悔一篇。后梁武得位,思忏六根罪业,即将忏悔,召真观法师慧式,广演其文,非是为郗后所作。
按今《竟陵王集》,有《净住子》三十一篇,内第三篇为涤除三业门。其文云:灭苦之发,莫过忏悔。忏悔之法,先当洁其心,净其意,端其形,整其貌,恭其身,肃其容,云云。岂即所谓忏悔篇乎。
《茶香室丛钞》是根据宋代钱易的《南部新书》的说法,提到梁武帝曾令真观增广《净住子》中的“忏悔篇”。真观是大业六年(611年)圆寂,是年74岁,所以真观出生于梁武帝大同三年(537)。16岁(553)出家,那时梁武帝(464—549)已经过世。所以,梁武帝不可能令真观增广《六根大忏》。依道宣、赞宁的记载,明确提到是陈代真观增广梁武帝《六根大忏》,所以称为《梁皇忏》。《大宋僧史略》卷中记载,齐竟陵王以及真观都善于“唱导”,而且真观还有“道(即‘导’)文集”。所以,《梁皇忏》的制作年代应该在“陈代”,而并非是“梁代”。
虽然道宣、赞宁都讲到真观增广《慈悲忏》之事,但是考察《续高僧传》“真观传” ,却没有记载此事,这也是令人感到费解的。真观在出家时,梁武帝曾敕以衣钵,而且真观具“义、导、书、诗、辩、貌、声、基”八能,著有导文二十余卷,诗、赋、碑集三十余卷,现存在《广弘明集》中有《梦赋》《因缘无性论序》《与徐仆射领军述役僧书》,在“真观传”中还录有他所作的《愁赋》。真观与智者大师关系极深,“真观传”中说:
天台智者名行绝伦,先世因缘敦猷莫逆。年腊既齐,为法兄弟,共游秦岭凌云旧房。朝阳澄景,则高谈慧照;夕阴匿采,则深安禅寂。……又梦与智者同舆,夹侍尊像,翼佛还山。……尔日天台送书并致香苏石蜜,观览书叹曰:宿世因缘,最后信矣。命两如意,一东向天台,一留西法。
从以上文字我们可以看出,真观与智者是莫逆之交。而智者为中国佛教忏法的真正创始者,所以真观在增广当时比较流行的《六根大忏》时,不可能没有受到智者的影响。在陈代时,朝廷准备勒令僧人还俗充军,真观便致书仆射徐陵,上奏皇帝,从而使这件事得到平息。真观在《与徐仆射领军述役僧书》中说:
禅诵知解,蔬素清虚;或宣唱有功,梵声可录;或缮修塔庙,建造经书;救济在心,听习为务;乃至羸老之属,贫病之流。幸于编户,无所堪用,并许停寺,仍上僧籍。
真观在向朝廷据理力争的同时,肯定也会在僧团采取一些措施,所以增广具有“蔬食、孝道、神不灭”思想的《六根大忏》作为僧人修学的内容,也是非常有可能的。由于真观本人文才出众,所以其所增广的《梁皇忏》被道宣评论为“文涉菁华,心行颇淡”。
道宣不仅指出《梁皇忏》的来历,而且对忏法在唐代的流行情况进行分析,尤其从道宣的叙述中,我们还可以了解到《梁皇忏》在唐代的实行状况。他说:
原夫忏悔之设,务在专贞,欲使肝胆露于众前,惭愧成于即日,固得罪终福始,言行可依。如文宣之制《净住》,言词可属,引经教如对佛,述欣厌如写面。卷虽二十,览者不觉其繁;文乃重生,读人不嫌其妨。世称笔海,固匪浮言。又有妄读忏文,行于悔法,罪事杂丛不解,位以十条。因构烦拿,未知本于三恼,浪诵尽纸,昏愦通于自他,为师难哉,堕负归于彼此。如斯遣累,未曰清澄。固约前论,薄为准的。《六道慈忏》源亦同前,事在岁终,方行此祀。道别开奠,海陆之味毕陈,随趣请祝,慈悲之意弘矣。
道宣指出忏法的要点在“专贞”,这样才能使礼忏者进行真正的发露忏悔。他特别赞叹《净住子》,卷数虽多,但是不会令人感到繁杂。同时,道宣对唐代礼忏的情况作了批评,即礼忏者不懂忏悔的真正含义,不了解罪业因缘,只是读诵忏文。唐代礼拜《梁皇忏》的时间是在一年的岁终,并且随六道的不同而分别上供祭祀,从“道别开奠,海陆之味毕陈,随趣请祝”我们可以看出,这是《梁皇忏》中为六道礼佛时的情形。
同时,道宣对当时这种为六道礼佛的方法,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六道至果,趣别重轻,人含十等之差,余则举例可悉。阿含所述入处鬼道,有亲供祭,心生随喜,心喜身饱,故曰充饥,非由供福业令自受。以正法义,理有所从,无有自作,他人受果,斯则目连饭母事也。自外五趣,报局所收,随报位隔,无由通给。今则道别陈奠,恐非临飨。然又报得诸通,事含生趣,不妨他心,彻视待会,而从祭酹。
道宣引用《阿含经》的说法,鬼道众生由于亲属供祭而心生欢喜,之所以得到充饥,并不是由于亲属供养所得的功德由鬼道众生来接受,因为佛法的因果报应是自作自受,并非自作他受。由于六道众生所得的果报不同,互有隔阂,心意难以相通,所以便很难得到“心喜身饱”。有人虽然为六道众生作各种供养,但是他们却难以享受。但是,六道的众生中,如饿鬼、天人、诸仙等,由于果报而有报通,所以有可能有他心通,从而得到祭奠的利益。
通过道宣的叙述,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礼忏法会的隆重与庄严。唐代子瑀传中说:“常礼一万五千佛名,兼礼慈悲忏。日夜一匝,或二日三日一匝。” 我们可以看出,《梁皇忏》在唐代有两种流行方式:第一,礼拜《梁皇忏》是个人的礼忏修持行为,显得简单,而且时间可能较短;第二,举行隆重的《梁皇忏》法会,有种种供养祭奠,时间较长。现代佛教也是如此,有些僧人以修持礼拜《梁皇忏》作为自己的修行功课,而寺院则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如佛菩萨圣诞日、春节,或应施主的要求,举行法会。
所以,《梁皇忏》的最初形态是竟陵王萧子良所撰《净住子净行法》的“忏悔篇”,又称为《六根大忏》;陈代真观增广《六根大忏》成为现在的《梁皇忏》十卷本,在唐宋时期称为《六道慈忏》、《慈悲忏》、《梁武忏》。所以,《梁皇忏》的真正作者是真观,而不是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