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夏天,我去西藏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在忙碌的讲学完成之后,我抽空去了趟布达拉宫,瞻仰藏族同胞心目中的圣地。
时值黄昏,我随着游人慢慢地向出口走去时,在回味之间蓦然回首,突然被一幅美丽的景象所震撼——在拉萨的蓝天之下,落日的光辉之中,布达拉宫白墙金顶的映照下,一个身着棕色僧袍的老僧,正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扫着地。地面上是无数游客和信徒撒落下的祈福钱钞,满地的金钱犹如尘土和垃圾一样,被这位老僧扫入簸箕之中。我的心中突然一阵发紧,一种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油然而生,同时也感到一股暖流从头到脚流遍全身。顷刻之间,我觉得仿佛找到了人生真实的意义,它不是金钱、权势、地位,而是一种心灵的敬畏、宁静和快乐。这样奇妙的体验,令我沉迷其中、欣喜若狂、如痴如醉、欢乐至极!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样奇妙的心理体验就是一种幸福的终级状态——它是一种澎湃的福流。
1975年,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米哈伊·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发表了他历经15年的研究成果。从1960年开始,他追踪观察了一些特别成功的人士,包括科学家、企业家、政治家、艺术家、运动员、钢琴师、国际象棋大师,等等。结果发现,这些人经常谈到他们一个共同的体验:在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时,他们全神贯注的忘我状态,时常让他们遗忘了当前时间的流逝和周遭环境的变化。原来这些成功人士在做事情的时候,完全出自于他们内在的兴趣,乐趣来自于活动本身,而不是任何外在的诱因(如报酬、奖励、欣赏等)。这种经由全神贯注所产生的极乐的心理体验,米哈伊称之为flow,并认为这是一种最佳的体验。
这种体验当然不是由米哈伊第一个发现的。在人类五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已经有很多思想家、哲学家、宗教人士谈到过这种奇妙的、极致的幸福体验。尤其是东方的传统文化,如儒教、道教、佛教,经常提及这种由心理活动所产生的神奇的快乐体验,禅宗也经常谈到这样一种全神贯注、时光流逝、心旷神怡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在心理学领域有很多学者,把这样的体验翻译成“爽”、“心流”、“极致”、“涅槃”,等等。我个人认为,把这种体验翻译成“福流”体验可能更贴切,因为它是一种幸福的终极状态,音近、意近、神更近。
一个很多人所不知晓的情况就是,米哈伊的儿子迈克尔(Michael)还是伯克利加州大学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几年前,在面试迈克尔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一个八卦的问题,就是他父亲的灵感是不是跟他研究的老庄哲学有很大的关系。迈克尔说,应该是有。因为迈克尔研究的是中国哲学家庄子。
《庄子》一书中第一篇文章谈到的《逍遥游》,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自娱、洒脱、旷达、愉悦的感觉,一种真正的物我两忘、身心酣畅的绝妙经验。庄子在《南华经》中特别描述了一个普通人这种流畅的福流体验——他就是宰牛的屠夫庖丁,在从事自己所熟悉和喜爱的工作时,就达到了一种物我两忘、酣畅淋漓的状态。原文是这样写的: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王在震撼之余,情不自禁地问庖丁,你解牛的技术为什么能做到如此的出神入化、行云流水?庖丁回答,三年前解牛,我眼中只见牛,三年后解牛,眼中无牛。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进入到一种极致的体验状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福流状态。
福流的状态有什么特点呢?在1975年出版的《福流:一种美妙的心理状态》一书中,米哈伊谈到了六种福流的心理体验特征:
第一,全神贯注,注意力高度集中,完全沉浸在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之内,忽视了外在所有的影响;
第二,知行合一,行动和意识完美地结合,已经变成了一种自动化的、不需要意识控制的动作,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流畅感;
第三,物我两忘,自我的意识暂时消失,此身不知在何处;
第四,时间飞逝,有强烈的时间扭曲感,不知不觉中,百年犹如一瞬间;
第五,驾轻就熟,对自己的行动有一种完美的掌控,不担心失败,不担心结果,充分体验行动的过程,感受到自己每一个动作精确的反馈;
第六,陶醉其中,一种超越日常现实生活,发自内心的积极、快乐和主动,不需要外在奖励就能体验到行动的快乐,完成之后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由此可见,这种福流的体验既包括了身心体验的因素,例如个体处于福流状态时的感觉,包括行动和知觉的融合,以及注意力集中和潜在的控制感;也包括结果因素的影响,即个体在处于福流状态时内心所体验到的一种结果,包括短暂的失去自我意识、时间意识和活动本身的目标意识。
1997年,米哈伊对福流状态的体验又增加了三个条件因素,也就是产生福流活动的外在客观条件,包括三个很重要的因素:
第一,清晰的目标——当我们知道自己需要达到什么目标,得到什么结果,意识到什么样的目的时,我们更容易产生福流体验;
第二,及时的反馈——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向我们提供了准确的、有意义的、快乐的反馈,激发出我们从事这个行动的强烈动机;
第三,技能和挑战的完美匹配——当我们所面临的挑战特别困难时,我们很容易产生挫折的感觉,而当我们的挑战特别容易的时候,我们就会产生单调、厌倦的感觉。只有当我们的技能和挑战处于一种最佳匹配的状态时,往往容易让我们进入到一种福流状态。
因此,幸福,特别是幸福的终极体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不只是一种哲学的思辨,也不只是一种宗教的说教或道德的宣传,它是我们的生活,它是我们的感受,它是我们身、心、灵完美融合的状态。它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任何事情,一旦让你产生浓厚的兴趣,专注而沉浸其中,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知,始终被一种愉悦的力量所推动,虽然这件事情对你有一定的挑战,但你仍然不断地奋斗、创造、探索,觉得自己能够控制它、完成它,而且做完以后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喜悦,一种创造性的乐趣!如果这些情景都出现的话,那么,祝贺你,毫无疑问,你就是拥有过福流体验的人。
能否体验福流状态,跟做什么样的事情有关吗?其实,想要让我们在日常生活、工作中体验到这种幸福的终极状态,远比我们想像的简单:
强烈的福流体验,通常产生于我们的心沉浸在我们所做的事情时。所以,工作会让我们产生福流——为人民服务,为家人辛劳,都是可能让我们产生福流体验的重要原因。
人们在做自己爱做的事情时,往往能够体验到这种福流状态。如喜欢摄影的人,尽管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行迹不定,仍然孜孜不倦,他们就沉浸在一种福流状态中;喜欢音乐的人,在欣赏音乐的时候,也享受音乐所传递的节奏、韵律、感情,他们也沉浸在一种福流状态中。
运动也经常会让人们进入到福流状态中,为什么有人会打球到天黑不想回家?为什么老人打了很长时间的牌到也不愿意休息?为什么马拉松长跑有这么多的人愿意去参与?都是因为运动使他们产生了福流体验,让他们沉浸其中并上瘾。
而当我们的注意力关注于我们周围的亲人朋友身上时,也经常会让我们体验到福流状态。如彼此相爱的夫妻生活,或者只是和朋友谈心、和亲友聚会、和家人一起吃饭,也都是会产生福流体验的重要活动。
同样,一部好的电影,一本好的书籍,一首好的诗词,一段好的音乐,都能够让我们进入到这种福流状态。即使在我们打坐、沉思、冥想、专念的时候,我们也很容易进入到这种福流状态。
因此,幸福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因为福流就在我们的生活中;所谓“极致的幸福状态”其实也就是我们身、心、灵完美交融的快乐体验。
从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到今天积极心理学的“福流”(flow),我们可以隐约见到读书至乐的永恒“福流”。我也是在充分感受福流的体验中完成的这本书,希望它也能使大家手不释卷,沉浸其中,直至进入到福流状态。读书的福流正如水之温润流畅——它是潺潺而下,逐渐浸满四肢百骸;它是缓缓而入,慢慢沁溢心脾脏腑。无怪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吾心可鉴,夫复何言?